绮思亭内,早已依照品阶设好了席位。亭子三面临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荷叶田田,偶有锦鲤跃出水面,荡起圈圈涟漪。亭内梁柱皆用名贵香木打造,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雅致。正中悬一匾额,上书绮思二字,笔力遒劲,据说是先帝御笔。
贤妃娘娘端坐于上首主位,面带微笑,仪态万方。两侧则按序坐着今日到场的诸位贵女和少数几位受邀的青年才俊。席间摆放着各色精致的宫廷茶点和时令鲜果,另有宫娥穿梭其间,奉上香茗。
陆微澜的位置不算靠前,也不算太偏,在一个相对中庸的区域。她对此并无异议,乐得清静。她身旁的几位贵女正小声议论着今日的衣着首饰,或是哪位公子风度翩翩,她只作未闻,自顾自地欣赏着亭外的景致。
宴会伊始,无非是些客套的寒暄和场面话。贤妃先是嘉勉了众人一番,又说了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吉利话,气氛一派祥和。
待茶过三巡,贤妃的目光在众位贵女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不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上,笑道:“今岁这绮春园的牡丹花王开得尤为繁盛,色泽也比往年更艳丽些。诸位皆是兰心蕙质的才女,不知哪位愿意为此花王赋诗一首,以助今日雅兴?”
此言一出,不少贵女都面露跃跃欲试之色。这可是个在贤妃面前展露才华的好机会。
苏婉仪当仁不让,款款起身,对着贤妃盈盈一拜,声音清脆悦耳:“娘娘谬赞,臣女苏婉仪不才,愿为这牡丹花王献丑一二。”她语气谦逊,眉宇间却充满了自信。
“哦?是苏尚书家的婉仪丫头啊。”贤妃含笑点头,“本宫久闻你才名,今日倒要好好欣赏一番你的佳作了。”
苏婉仪微微一笑,娉婷走到那丛魏紫牡丹前,凝神片刻,随即启唇吟道:“国色天香冠群芳,魏紫姚黄共争光。雍容华贵真国色,不负春风第一香。岁岁绮园花相似,唯有此株最昂扬。愿献此诗贺圣寿,祈我大靖万年长。”
她这首诗作得中规中矩,辞藻尚算华丽,意境也还过得去,尤其是最后一句将赏花与祝颂国运联系起来,显得颇有格局,也甚是讨喜。
“好!好一个唯有此株最昂扬!”贤妃抚掌赞道,“婉仪这诗不仅赞了花,更喻了人,有气度,有风骨。赏!”
立刻有宫娥捧上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缠枝莲纹的簪子,作为赏赐。
苏婉仪面露喜色,再次拜谢:“谢娘娘赏赐,臣女愧不敢当。”她眼角的余光瞥向陆微澜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与挑衅。在她看来,自己这番表现,足以碾压在场所有贵女了。
其他几位贵女也纷纷附和着称赞苏婉仪的才情,一时间,亭内气氛热烈。
陆微澜依旧神色淡淡,仿佛苏婉仪的精彩表现与她无关。她只是觉得,这牡丹花开得确实不错,但要说最昂扬,那倒也未必。而且,这些才子佳人赏花,来来去去总是吟诗作对,未免有些单调。
贤妃的目光又转向了其他贵女,笑道:“婉仪珠玉在前,不知还有哪位才女愿意一展身手?今日不拘诗词,便是对这园中花木有何独到见解,亦可畅所欲言。”
几位贵女也陆续起身,或赋诗,或作画,或抚琴,各显其能。虽也有几分才情,却终究难以超越苏婉仪方才的风头。
就在众人以为赏花论道的环节即将结束时,贤妃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陆微澜身上。
陆二小姐,贤妃温和地开口道,“本宫见你一直安静地赏景,想来对这园中花卉定有自己的一番心得。不知可否说来与大家听听?”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陆微澜身上。苏婉仪更是嘴角微撇,心中暗道:终于轮到你了,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来!她就不信,这个平日里只知鼓捣些新奇玩意儿的陆微澜,在诗词歌赋这种正经才学上能有什么建树。
陆微澜没想到贤妃会突然点到自己,略微有些意外,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她缓缓起身,对着贤妃福了一福,声音清朗平和:“回娘娘,臣女才疏学浅,不善吟诗作赋,怕是要辜负娘娘的雅意了。”
“哦?”贤妃眼中闪过一丝趣味,“陆二小姐不必过谦。方才本宫也说了,不拘诗词,便是对这花木有何独到见解,亦可与大家分享。”
苏婉仪身旁的一位小姐忍不住低声嗤笑道:“她能有什么独到见解?怕不是要说这花儿可以做成胭脂水粉,或者拿来做菜吧?真是俗不可耐!”
苏婉仪听了,掩唇轻笑,眼中满是幸灾乐祸。
陆微澜听到了那细碎的议论声,却毫不在意。她略一思忖,开口道:“娘娘既如此说,那臣女便斗胆说几句浅见了。在臣女看来,这园中花卉,固然有其色、香、姿、韵之美,可供人观赏吟咏,但其价值远不止于此。”
她顿了顿,见众人都露出好奇的神色,继续说道:“譬如这牡丹,雍容华贵,固然是花中之王。但臣女听闻,其根皮丹皮酚,亦可入药,有清热凉血、活血化瘀之效。再如那边的蔷薇,花开烂漫,香气宜人,其果实蔷薇子,富含一种名为维他命的奇特物质,据说常食可使肌肤光洁,延缓衰老。”
“维他命?”亭中众人皆是一脸茫然,显然从未听过这个词。
陆微澜心中暗笑,这自然是她夹带的私货。她继续道:“还有那边的茉莉,香气清幽,不仅可制香茗,其香气更能舒缓心神,有助安眠。而角落里那几株不起眼的薰衣草,在西域之地,人们常将其制成香包置于枕边,据说其独特的香气对缓解头风、安抚焦躁情绪有奇效。”
她侃侃而谈,说的都是些众人闻所未闻的知识。什么丹皮酚、维他命、香气疗法,这些词汇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莫名的说服力。她将每种花卉的观赏价值与其实用价值,甚至是药用价值、情绪价值结合起来,角度新颖,言之有物。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她这番奇谈怪论吸引住了。便是苏婉仪,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心中暗自琢磨这维他命究竟是何物,那陆微澜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歪理邪说。
“臣女还觉得,不同的花香,亦有不同的性格。”陆微澜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譬如玫瑰浓郁奔放,象征热烈;茉莉清雅内敛,代表纯洁;兰花空谷幽香,是为高洁;而桂花甜香馥郁,则有圆满之意。若能将这些不同的花香善加利用,或调配成独特的香氛,不仅能愉悦身心,更能彰显个人品味与性情,岂不比单纯佩戴香囊或涂抹浓烈香膏更为雅致有趣?”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透明琉璃瓶中装着浅粉色的液体,正是她用空间里的玫瑰花瓣和少量食用酒精制作的简易玫瑰纯露。
“这是臣女闲时无事,偶得一萃取花露之法,用晨曦初绽之玫瑰花瓣蒸馏而成,未添加任何其他香料。此露不仅可轻拍于面部,润泽肌肤,亦可滴几滴于手帕或衣衫之上,其香清淡悠远,若有若无,倒也别有一番意趣。”陆微澜将琉璃瓶递给离她最近的宫娥,“恳请娘娘品鉴。”
那宫娥小心翼翼地接过琉璃瓶,呈给贤妃。
贤妃接过那造型奇特的小瓶子,拔开瓶塞,一股纯粹而清新的玫瑰花香立刻弥漫开来,与宫中常用的那些混合了多种香料的浓郁合香截然不同,这股香气仿佛带着清晨的露水,格外的沁人心脾。
“哦?这便是你说的萃取花露?”贤妃将瓶口凑近鼻尖轻嗅,眼中露出惊喜之色,“果然是好闻!清而不淡,雅而不俗。比那些个用香料硬堆出来的味道,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她又让宫娥取来一方洁净的手帕,滴了几滴玫瑰纯露在上面,细细闻了闻,越发喜爱。
“陆二小姐果然是巧思!”贤妃赞许地看着陆微澜,“你这番见解,还有这萃取花露之法,都让本宫耳目一新啊!本宫平日里也喜欢摆弄些花草,却从未想过其中还有这般多的门道。刘嬷嬷,将本宫库房里那对南海进贡的夜光杯取来,赏给陆二小姐。”
“谢娘娘赏赐。”陆微澜再次福身谢恩,脸上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淡然模样。
亭中众人看向陆微澜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轻视或好奇,转为了惊讶与钦佩,当然,也少不了几分嫉妒。尤其是苏婉仪,她万万没想到,陆微澜竟然能避开诗词歌赋的正面交锋,从这些旁门左道入手,博得了贤妃如此的青睐。她引以为傲的才学,在陆微澜这些新奇实用、又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见解面前,似乎显得有些……迂腐和不接地气了。
“哼,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乡野偏方罢了,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苏婉仪心中暗恨,却又不好当面发作,只能在心里腹诽,“什么维他命,什么萃取花露,定是她从哪个江湖郎中那里学来的不入流的玩意儿!”
她身旁的几个跟班贵女也小声嘀咕着:
“这陆二小姐,口气倒是不小,说的那些东西,咱们可都闻所未闻。”
“就是,谁知道是不是她胡编乱造出来糊弄人的!”
“可贤妃娘娘都赏她了,还说她的花露好闻呢……”
“娘娘那是宽厚,不想让她太下不来台罢了!你看她那瓶子里的东西,清汤寡水的,能有什么好?”
这些酸溜溜的议论,自然也落入了陆微澜的耳中。她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辩解。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福气,至少可以让她们继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我感觉良好。
而柳慕言和萧煜等人,看向陆微澜的目光则更加深邃了。
柳慕言心道:这位陆二小姐,果然非同凡响。她的见识,早已超脱了寻常闺阁女子的范畴,言谈之间,竟有几分格物致知的意味。那维他命之说,虽不知是何物,却也引人深思。
萧煜则是摸着下巴,眼中精光闪烁:这女人,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萃取花露?听起来倒像是个赚钱的好法子。改天得好好跟她请教请教。
陆微澜一番花论之后,亭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那些原本还想展示才艺的贵女,此刻都有些犹豫了。珠玉在前,她们那些寻常的琴棋书画,似乎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
而陆微澜,则施施然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仿佛刚才那个侃侃而谈、语惊四座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她要的,就是这种不经意的惊艳,和云淡风轻的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