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对陆微澜那身天水碧纱赞不绝口、惊叹连连之际,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围响了起来:
“王妃娘娘,各位夫人小姐,可否容老朽也凑个热闹,品鉴一番陆二小姐这与春相关的小小心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灰色布袍、腰间系着一根陈旧布带的老者,正缓步从人群中走出。这位老者年约花甲,面容清瘦,额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颌下留着一撮花白的胡须,虽然衣着朴素,但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画院之中资历最老、画技最高超的供奉画师——素有丹青圣手之称的吴道玄吴老先生。
吴老先生一生痴迷于丹青之道,画艺早已臻至化境,尤擅山水花鸟,其作品意境悠远,笔法精湛,深受皇室和文人士大夫的推崇。他平日里深居简出,潜心作画,等闲不与外人交接,今日能受贤王妃之邀,前来担任雅集的评判,已是给足了天大的面子。此刻,他竟主动开口,要品鉴陆微澜那看似普通的插花作品,这无疑又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要知道,吴老先生眼光极高,寻常的丹青墨宝都未必能入得了他的法眼,更何况是陆微澜这种不入流的插花小技?他此举,究竟是何用意?是真的欣赏陆微澜的作品,还是……另有深意?
一时间,咏絮亭内,再次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贤王妃也是微微一怔,随即连忙起身,恭敬地对吴老先生说道:“吴老先生肯屈尊点评,实乃我等之幸,也是陆二丫头的福分。老先生请上座,仔细品鉴。”
吴老先生摆了摆手,呵呵一笑道:“王妃娘娘客气了。老朽不过是一介画匠,当不得上座二字。今日有幸得见陆二小姐这般别出心裁的春日小品,心有所感,技痒难耐,故而想斗胆点评一二,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说着,他便缓步走到陆微澜的案几前,微微俯下身子,开始仔仔细细地端详起那个琉璃瓶中的插花作品来。
他的目光极为专注,时而凝神沉思,时而微微点头,时而又轻轻摇头,仿佛在与那瓶中的花草进行着无声的对话。那双阅尽人间春色的苍老眼眸之中,渐渐地闪烁出越来越明亮的光彩,宛如发现了什么稀世奇珍一般。
周围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吴老先生的最终判决。他们都知道,吴老先生的点评,向来以犀利精准、一针见血着称,若是陆微澜这作品真有什么不足之处,定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安阳郡主此刻心中却是暗自窃喜。在她看来,林太傅虽然德高望重,但在丹青之道上,毕竟不如吴老先生这般专业。吴老先生定然能看出陆微澜这作品的华而不实和哗众取宠,到时候,只要他稍稍点拨几句,便能将陆微澜之前营造起来的高人形象彻底戳破,让她原形毕露,贻笑大方!
陆微澜站在一旁,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淡然神色,仿佛对吴老先生的点评毫不在意一般。但她的心中,却也不免有几分小小的紧张。毕竟,这位吴老先生可是货真价实的丹青大家,眼光毒辣,见识广博,自己这点从现代插花艺术中借鉴来的皮毛,在他面前,还真未必能蒙混过关。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老先生终于直起了身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既惊叹又惋惜的复杂表情。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陆微澜,沉声问道:“陆二小姐,老朽斗胆问一句,你这插花之技,可是……师从东瀛?”
“东瀛?”众人听了这话,皆是一脸错愕。东瀛乃海外蛮夷小国,其文化艺术,在中原上国看来,不过是些粗鄙不堪的模仿之作,何曾有过这般高雅脱俗的插花技艺?吴老先生此言,究竟是何用意?
陆微澜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心中了然。看来,这位吴老先生,倒也并非孤陋寡闻之辈。现代插花艺术的起源,确实与东瀛的花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她自然不能承认自己与那蛮夷小国有什么瓜葛。
她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吴老先生慧眼如炬,晚生佩服。只是,晚生这所谓的插花之技,并非师从东瀛,而是……源于家传。家母在世时,曾偶然得到一本残破的古籍,上面记载了一些关于瓶供清赏的法门,晚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略得皮毛罢了。至于其中是否与东瀛花道有何渊源,晚生才疏学浅,实不敢妄言。”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巧妙地回避了吴老先生的疑问,又将自己的技艺归功于家传古籍,让人无从查证。
吴老先生听了,却是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哈!好一个瓶供清赏!好一个依样画葫芦!陆二小姐,你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不真人啊!”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赞赏和感慨,继续说道:“老朽痴长几岁,也曾游历四方,见过不少所谓的插花名家。他们或追求富丽堂皇,堆砌名花异卉;或讲究奇巧淫技,刻意雕琢造型。却从未见过像陆二小姐这般,能将如此普通的山野之物,点化出如此高雅脱俗、意境深远的艺术作品来!”
你们瞧这瓶插花,吴老先生伸出枯瘦的手指,再次指向那个琉璃瓶,声音洪亮地品评起来,其专业程度,比之林太傅,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构图之妙,在于留白二字!她并没有将整个瓶子插满,而是刻意留出了大片的空白,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空间。这与我们中国画中的计白当黑、虚实相生之法,何其相似乃尔!”
“再看其用材,看似随意,实则精挑细选,深谙对比与呼应之道。那几枝柔韧的柳条,与那几朵淡雅的雏菊,一刚一柔,一动一静,相得益彰;那几点深紫色的浆果,与那青翠的柳叶和洁白的花瓣,色彩对比鲜明,却又和谐统一,起到了画龙点睛之妙用!”
“更难得的是,她这插花,并非简单的模仿自然,而是在师法自然的基础之上,融入了自己的情感与巧思,达到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艺术境界!你们看那几枝柳条的弧度,那几朵雏菊的朝向,那几片叶子的疏密,无不透露出一种经过精心设计的匠心和对美的极致追求!”
“老朽可以断言,陆二小姐这手插花之技,其意境之高远,构思之巧妙,手法之精湛,便是比起宫中那些专司花艺的尚宫、尚寝,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可以说,已经触摸到了道的门槛!若能潜心钻研,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代宗师啊!”
吴老先生这番声情并茂、鞭辟入里的点评,简直就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艺术公开课!他不仅指出了陆微澜作品的精妙之处,更将其拔高到了道的层面,给予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吴老先生这番话给彻底震慑住了。
如果说,林太傅的点评,还带着几分文人墨客的感性与情怀;那么,吴老先生这位丹青大家的点评,则是充满了理性与专业的分析,让人不得不服!
原来,陆二小姐那看似随意的插花,竟蕴含着如此之多的艺术技巧和审美理念!什么留白、对比、呼应、师法自然、高于生活……这些听起来就高深莫测的词汇,从吴老先生口中说出来,再对照着陆微澜那瓶插花一看,竟是那般的……贴切!那般的……令人恍然大悟!
一时间,众人看向陆微澜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的敬佩和叹服,转为了深深的……仰望!
这位陆二小姐,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绝技和底牌?她的才华,简直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每一次挖掘,都能发现新的惊喜和震撼!
安阳郡主此刻早已是面如死灰,浑身冰凉。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针对陆微澜的围剿,竟会引来林太傅和吴老先生这两位泰山北斗级的人物,轮番为陆微澜站台背书!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还是两块巨石!她感觉自己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在这一刻都被碾压得粉碎,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生不起来了。
王氏则是喜得合不拢嘴,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嫡女,竟能得到吴老先生这般一代宗师的评价!这简直是……光宗耀祖,名垂青史啊!她看向陆微澜的眼神,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陆微澜站在原地,听着吴老先生那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心中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受宠若惊。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拿了些现代插花艺术的入门技巧,竟然就能把这位丹青圣手给忽悠得如此五体投地。看来,这古人的审美情趣,确实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啊。
不过,既然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为她镀金,还是吴老先生这等级别的权威认证,她自然也不会傻到去推辞。
她连忙对着吴老先生深深一福,语气谦恭地说道:“吴老先生谬赞了,晚生愧不敢当。晚生这点微末的技艺,能在您老人家面前献丑,已是三生有幸。今日得蒙您老人家不吝赐教,更是让晚生茅塞顿开,受益匪浅。晚生定当谨记您老的教诲,日后更加用心去钻研这瓶供清赏之道,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吴老先生的尊敬和感激,又巧妙地将自己放到了一个虚心求教的晚辈位置上,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吴老先生听了,更是龙颜大悦,捋着胡须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陆二小姐若不嫌弃老朽才疏学浅,改日可到老朽府上盘桓数日,你我二人一同探讨这丹青花艺之道,岂不美哉?”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吴老先生竟然主动邀请陆微澜去他府上做客,还要与她一同探讨艺术?!这简直是……天大的殊荣啊!要知道,吴老先生平日里可是连皇子公主的求见都未必肯答应的!
看来,这位陆二小姐,今日之后,怕是要一飞冲天,名动京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