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清晨的空气绷着股不同寻常的兴奋,梧桐叶尖坠着露水,映着操场方向隐约传来的鼓点。
江见夏拄着单拐站在三班教室后门,看着程橙和同学们像出笼的鸟儿般涌向操场方向,喧闹的人声裹挟着塑胶跑道特有的气味漫进安静的走廊。
“夏夏,真不跟我们下去?”程橙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零食和加油道具,不放心地回头,“我找地方给你搬把椅子?”
“不去啦,”江见夏摇摇头,左脚踝的石膏在晨光里白得晃眼,她扶着门框借力,“人那么多,挤来挤去不方便,还怕被踩到。再说,”她朝走廊尽头那扇正对着操场的窗户努努嘴,“这儿视野多好,一览众山小,还清静。”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
程橙理解地点头:“那行,我们给你实时转播!冬哥今天可帅了,听说护旗手那身军装一穿,啧啧……”她挤挤眼,被同学笑着拉走了。
走廊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音乐和人声。
江见夏慢慢挪到窗边,推开那扇老旧的木窗。微凉的晨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楼下梧桐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
操场上的景象豁然展开:鲜红的跑道环绕着绿茵场,各色彩旗在风中猎猎招展,看台上人头攒动,像一片喧腾的彩色海洋。
主席台布置得庄重,麦克风正调试着,发出刺耳的蜂鸣。
她微微探出上半身,手肘支在冰凉的窗台上,目光在攒动的人头和色彩斑斓的方阵中搜寻。
终于,在靠近主席台侧边的跑道上,她看到了那支特殊的队伍——护旗方队。
四个穿着崭新笔挺军绿色制服的少年,身姿挺拔如小白杨,正肃立在跑道内侧。
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他们身上,帽檐下的阴影勾勒出硬朗的轮廓。
江见夏的目光几乎瞬间就锁定了站在最外侧的那个身影。
林予冬。
那身平日里看惯了的蓝白校服被硬朗的军绿色取代,衬得他肩线愈发平直宽阔,腰身被武装带利落地束紧,长腿包裹在同样笔挺的裤线里。
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小半额头,却更凸显出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紧的唇线。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旁边老师最后的叮嘱,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沉静而专注,周身那股惯常的、略带点散漫的少年气被一种陌生的、近乎凛冽的庄重感取代。
“哇……” 低低的惊呼声并非来自江见夏,而是楼下靠近教学楼入口处几个同样趴在窗台上看热闹的低年级女生。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竟偷偷举起了手机,镜头对准了护旗方队的方向,准确地说,是对准了林予冬。
“快看七班那个!是林予冬吧?天啊,穿军装也太……”
“好帅啊!像拍电影!”
“嘘!小声点!老师在看这边呢!”
“拍一张拍一张!就一张!”
教导主任严厉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女生才慌忙收起手机,缩回了脑袋,但兴奋的低语还是隐隐约约飘了上来。
江见夏靠在窗边,看着那抹军绿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身影,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点弧度。
装是装了点……但确实……挺像那么回事的。
庄严的进行曲骤然响起,压过了操场上所有的喧哗。
护旗方队动了。
四人步伐整齐划一,踢着标准的正步,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感踏上跑道正中央。
走在最前方的两人高擎着鲜艳的五星红旗,紧随其后的两人则护卫着校旗。
林予冬位于国旗护卫的右后侧位,他一手紧握着国旗的旗杆下方,另一只手随着步伐有力地摆动,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沉稳有力,军靴踏在塑胶跑道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嗒、嗒”声。
无数道目光追随着他们。
整个操场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激昂的音乐和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经过三班教室正下方时,林予冬的目光似乎极其自然地向上抬了一下,视线精准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和飘扬的旗帜,落在那扇敞开的窗户,以及窗户里探出的半个身影上。
四目相接的刹那,江见夏清晰地看到他紧抿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短暂到几乎难以捕捉、却又无比清晰的微笑,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她心湖里漾开一圈涟漪。
还没等她做出任何回应,林予冬已经迅速收回了目光,恢复了那副目不斜视、凛然不可侵犯的护旗手姿态,继续迈着坚定的步伐向主席台走去。
“冬哥——好帅!!!”
一声故意掐得又尖又细、拖得老长的怪叫,像一颗炸弹般猛地砸破了这短暂的宁静,突兀地从二楼七班教室的方向传来!
是周嘉阳!
那家伙不知何时也拄着拐杖挤到了他们七班靠走廊的窗边,此刻正把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一手挥舞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拢在嘴边,朝着正经过主席台下方、准备立定的护旗方队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怪叫:“帅——呆——了!冬哥——!!!”
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不仅让操场上无数学生愕然转头,连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校长、书记和几位校领导都齐刷刷地、动作一致地扭过头,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二楼那个挥舞着石膏腿、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显眼包身上。
教导主任马老师的脸瞬间黑如锅底,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二楼七班窗口的方向,中气十足地怒吼穿透了麦克风:“七班的周嘉阳!!!你给我下来!立刻!马上!运动会结束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声音里的怒气值,几乎要掀翻主席台的顶棚。
整个操场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紧张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
护旗方队已经完成了立定动作,在主席台前站得笔直如松。
林予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强忍着没当场笑出来,只是帽檐下的耳根似乎微微泛了红。
江见夏趴在窗台上,看着周嘉阳在二楼窗口缩着脖子、对着下面怒发冲冠的马老师做了个夸张的投降手势,然后被七班的同学七手八脚地拉了回去,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因为忍笑而微微耸动。这个周嘉阳,真是到哪儿都不消停!
开幕式在教导主任余怒未消的总结发言和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结束了。
操场瞬间又变回了沸腾的海洋。
各个班级的学生像归巢的蜜蜂,涌向自己班划分好的看台区域。
程橙和一个力气大的女生很快跑回教室,小心翼翼地扶着江见夏,慢慢挪到了高三看台区三班的位置。
看台是水泥砌的台阶,程橙特意在最下面一层、靠近跑道边缘的位置给江见夏铺了厚厚的几层旧报纸,又垫上了自己带来的软垫。
“夏夏,你就坐这儿,别乱动,要喝水还是吃零食就喊我们!” 程橙像个操心的老妈子,把水壶和一小袋零食放在江见夏手边。
“知道啦,橙子妈妈!” 江见夏笑着打趣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操场入口处。
七班的看台就在斜对面不远的地方,她一眼就看到拄着拐杖、被一群男生围着起哄的周嘉阳,还有站在他旁边、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许薇。
刚坐下没几分钟,身边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
江见夏抬起头,林予冬不知何时已经换下了那身惹眼的军装,重新穿上了蓝白校服外套,里面是简单的白色运动短袖。
他额发微湿,几缕不听话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显然是刚换好衣服挤过来的。
他手里没拿水,也没拿吃的,只是很自然地在她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的空位坐下,长腿随意地伸开,挡住了旁边可能挤过来的人。
“哟,林护旗手莅临指导?”江见夏看着他额角的汗,忍不住调侃,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松。
林予冬侧过脸,瞥了她打着石膏的脚一眼,又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嘴角勾起惯常那点欠揍的弧度:“指导不敢当,主要是来看看我们‘铁拐李二号’有没有被安置好了。”
“那当然!”江见夏瞪他,顺手拿起旁边程橙放的一小包饼干朝他晃了晃,“吃吗?”
林予冬摇摇头,目光扫过她放在腿上的笔记本和笔——那是程橙给她解闷用的。“不饿。”
他顿了顿,视线从笔记本移回她脸上,语气随意地问,“待会儿,有任务给你?”
“任务?”江见夏一愣,没明白。
“嗯,”林予冬下巴朝跑道方向扬了扬,“周嘉阳那个坑货,非报个三千米,现在腿折了安分了,跑不了了,这坑只能我填。”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会儿我得下去热身了。”
“三千米?”江见夏微微睁大了眼睛,她知道林予冬体育不错,但三千米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轻松的项目,尤其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顶替上场,“你行吗?”
“男人不能说不行。”林予冬挑眉,那副臭屁的样子又回来了,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侧头看着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商量的口吻,目光却亮得惊人,“所以,帮个忙?待会儿比赛给我加油呗,顺便再写个加油稿什么的。”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个挂着“广播站”牌子的临时小棚子。
江见夏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对上他带着点期待的眼神,脸颊有点发热。
她故意板起脸,撇开视线,拿起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拉着,语气带着点小小的傲娇:“呵,你还需要我写广播稿?你听听——”她竖起耳朵。
果然,操场上空的喇叭里,一个清脆的女声正激情洋溢地念着:“……高三七班的林予冬同学,你是赛场上最耀眼的星!你的身影,是我们前进的动力!加油!高二(三)班投稿!”
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响起:“……致林予冬:跑道因你而闪耀,终点因你而辉煌!高一(五)班全体同学为你喝彩!”
广播稿像雪花一样飞向广播站,内容大同小异,目标却高度统一。
“喏,”江见夏摊摊手,下巴朝广播站方向点了点,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听见没?等着给你写稿、给你加油的,从这儿能排到校门口。不差我一个啦!再说了,”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模仿着周嘉阳的口吻,“我只给第一名加油哦。”
林予冬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闪烁的光,非但没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他身体又朝她这边倾了一点,距离近得江见夏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一丝运动前特有的、蓄势待发的热意。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笃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和承诺:
“行。那你就放心大胆地加吧。”
他站起身,顺手把桌上那瓶刚拧开的矿泉水往她手边推近了一点,动作自然得仿佛再寻常不过:“帮我看着点,别被人顺走了。”
说完,他转身,灵活地挤过看台间狭窄的过道,朝着跑道检录处的方向大步走去。
蓝白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头里。
江见夏看着手边那瓶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矿泉水,瓶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指尖碰上去,一片冰凉。
她抿了抿唇,刚才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一丝甜意悄悄爬上心头,又被那句“只给第一名加”搅得有点乱。
她真的……不写吗?
男子高三组三千米预决赛的检录广播终于响起。
看台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加油声、口哨声汇成一片。
林予冬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色运动短袖,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
他和其他参赛者一起站在起跑线后,做着最后的热身拉伸,神情专注而冷静。
发令枪响!
十几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看台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加油声。
江见夏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予冬并没有一开始就猛冲。
他采取的是跟跑策略,稳稳地跟在第一梯队后面,步伐均匀,呼吸控制得极好。
他跑动的姿态很好看,带着一种流畅的韵律感,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林予冬——加油!”
“七班!加油!”
“林予冬!冲啊!”
广播里关于他的加油稿更是达到了顶峰,几乎压过了其他所有声音。
他的名字被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班级反复念诵,响彻整个操场。
江见夏坐在看台最底层,看着那个在跑道上沉稳奔跑的身影,看着他在弯道处流畅地超越一个又一个对手,看着他额角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眼神……一种莫名的冲动和滚烫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鼓噪。
她低下头,摊开腿上的笔记本,拔开笔帽。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飞快地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想到她自己要写什么,她就忍不住想笑。
当林予冬跑到最后一圈,已经稳稳占据了第一的位置,开始为最后的冲刺积蓄力量时,广播里那个念稿的女生声音似乎顿了一下,随即用一种比之前更响亮、更清晰的语调念道:
“下面播送高三(三)班江见夏同学的来稿——” 声音透过喇叭传遍操场。
那女生清了清嗓子,用近乎呐喊的语气念出了纸上那两行字:
“美国风暴!日本海啸!问其原因——林予冬驾到!”
这中二气息爆棚却又气势十足的广播稿,瞬间引爆了看台!笑声、口哨声、更响亮的欢呼声轰然炸开!连一些老师都忍俊不禁。
正在跑道上准备冲刺的林予冬显然也听到了,他奔跑的节奏似乎微不可查地乱了一瞬,随即嘴角咧开一个极其灿烂、毫不掩饰的笑容,像是阳光终于冲破了云层,耀眼得夺目。
“林予冬——加油!!!”
“驾到!驾到!驾到!哈哈哈哈哈哈!”
“冲啊!!!”
江见夏的脸颊烧得滚烫,刚才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瞬间被巨大的羞赧淹没,她恨不得把脸埋进膝盖里。但下一秒,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跑道上那个已经进入最后百米冲刺的身影!
什么矜持,什么文静,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一手紧紧抓着旁边的栏杆借力稳住身体,另一只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即将冲线的身影嘶喊,声音因为用力而劈了叉,带着不顾一切的沙哑和炽热:
“林予冬——加油!!!冲啊——!!!!”
她的声音融入了整个操场为他沸腾的声浪,或许并不突出,但她知道,她喊出来了,用尽了此刻所有的力气和心意。
最后的直道!林予冬的步幅猛地加大,频率飙升,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将紧随其后的第二名甩开数米!他身体前倾,双臂有力地摆动,目光锐利地锁定终点那条鲜红的绸带!
冲线!
他的胸膛率先撞开了终点线!
几乎就在他冲过终点线的瞬间,广播里那个女生激动的声音再次响起:“恭喜高三七班林予冬同学!勇夺男子三千米冠军!!!”
欢呼和掌声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负责计时的同学和终点裁判立刻围了上去。
林予冬双手撑着膝盖,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
他没有立刻去理会递过来的水和毛巾,也没有看簇拥过来的本班同学。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扫过喧闹沸腾的看台,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像精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看台最底层、那个扶着栏杆、脸颊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的身影。
隔着鼎沸的人声、喧腾的鼓乐和跑道上蒸腾的热浪,两道目光在空中猝然交汇。
他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胸膛依旧起伏不定,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尚未平息的激烈、冲破终点的狂喜,以及一种更深邃、更灼热的东西——一种无需言说、穿透所有喧嚣、只为确认她存在的专注与笑意。
江见夏清晰地看到,他在看到她的刹那,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冲线时更加灿烂、更加肆意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甚至抬起手,朝着她的方向,用力地挥动了一下,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和回应。
周围的欢呼声、广播声、同学们的簇拥……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
江见夏扶着冰凉的栏杆,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撞击着胸腔,又烫又急。她忘了回应他的挥手,只是怔怔地望着跑道上那个被汗水浸透、笑容却耀眼夺目的少年,脸颊上的红晕一路烧到了耳根。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操场上,跑道蒸腾起氤氲的热气,广播里还在反复播放着冠军的名字,看台上的人潮涌动不息,而她和他,隔着沸腾的人群,仿佛时间在这一刻为他们悄然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