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很快就过去了。
这周后半段紧锣密鼓地考了期中考，高三学生难得迎来了久违的双休。
江见夏鼻梁上那块黄褐色的淤青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额角的创可贴也早被撕掉，只留下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浅痕。
她收拾好书本，跟着人流挤出蒸笼般的教室，夜晚微凉的空气带着初秋特有的草木清气涌入肺腑，瞬间涤荡了胸腔里的滞闷。
通往公交车站的林荫道上，昏黄路灯依旧在茂密的梧桐枝叶间投下摇曳的、斑驳的光影。江见夏习惯性地落后林予冬半步，目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
蓝白校服外套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微微起伏。
周围依旧有目光黏在他身上，江见夏发现自己似乎真的……稍微习惯了一点。
她不再刻意低头，只是安静地走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边缘磨损的布料。
“期中考完，总算能喘口气了。”江见夏轻声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安静的步调。
周六中午放学后的短暂自由，像沙漠中的甘泉一样珍贵。
“嗯。”林予冬应了一声，脚步未停，目光随意扫过路边开始泛黄的梧桐叶尖，“两天，够睡个懒觉。”
“何止懒觉，程橙说要拉我去新开的那家书店泡一下午。”江见夏想起好友的计划，语气轻快了些。
话题在舌尖打了个转，她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声音放得更轻，几乎要淹没在晚风里：“对了……林予冬，你爸妈……是不是之前打算让你高中毕业就出国？”
林予冬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她。
路灯的光恰好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亮了他眼底一丝微讶，随即又化为一种了然。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
“是有过。”他承认得很干脆，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他们觉得出去学金融更好。”
“哦……”江见夏点点头，心里有点莫名的紧张并未消散。
她想起暑假补课放假回家，在公交车上，两个人像是无意间谈论起一起考S市的大学，林予冬语气随意却笃定。
她摸了摸鼻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药膏凉意，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和笨拙的劝解：“其实……学金融的话，去国外确实更好吧？就像……就像那个电影，《华尔街之狼》里那样？”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这比喻似乎过于直白和市侩了。
林予冬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短促而清晰，带着点毫不掩饰的调侃，在安静的林荫道上格外响亮。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她，微微低下头，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感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路灯暖黄的光点，专注地锁在她脸上，嘴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牵动着那块已经变成深褐色的痂。
“江见夏，”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在她心弦上，“你看我像那种……‘华尔街之狼’吗？”
江见夏被他看得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不像。”他更像阳光下干净的白杨之类的。
“所以，”林予冬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点惯常的“欠揍”感被一种异常郑重的认真取代，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不是什么出尔反尔的人。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晚风吹过，梧桐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的话语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见夏心口漾开一圈又一圈温暖的涟漪。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个关于S市大学的约定。
她只觉得脸颊更烫了，甚至有点不敢直视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只能再次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鼻梁上早已消失的淤青位置，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什么需要掩饰的痕迹，小声应道：“……知道了。”
两人重新并肩走向公交站台。
晚风穿过枝叶，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和近处草木的微香。
公交站牌下零星站着几个同校的学生，看到他们走近，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来。
林予冬神态自若地站在站牌旁，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江见夏挡在了自己与站牌之间，隔绝了部分视线。
车来了，刷卡的滴滴声，车厢里混杂的气味，熟悉的颠簸感，一切都沉入一种令人安心的日常节奏里。
两人并排坐在靠窗的双人座，窗外的霓虹流光掠过彼此沉默的侧脸，谁也没再说话，只有一种无声的暖流在狭小的空间里静静流淌。
江见夏靠着有些冰凉的玻璃窗，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绪像被温水浸泡过，柔软而熨帖。
短暂的周末在补眠、和程橙泡书店、以及被母亲温语女士塞了满肚子家常美食中飞快溜走。
周日晚上，江见夏拎着妈妈准备的、塞满了水果和点心的沉重行李袋，随着返校的人流走进南城中学略显喧嚣的宿舍楼。
空气里弥漫着洗发水、洗衣粉和零食混合的味道，走廊里回荡着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谈笑声，抱怨着作业没写完，分享着周末的趣事。
周一清晨，当江见夏裹紧秋季校服外套，和程橙一起穿过微凉的空气走向教学楼时，她敏锐地察觉到校园里弥漫起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公告栏前围了不少人，高年级的体育生开始在操场上进行强度更大的训练，连空气里似乎都飘荡着一种隐约的、蓄势待发的躁动。
“运动会！”程橙挽着她的胳膊，语气带着点兴奋和认命，“通知贴出来了，十一月中旬，也就十多天了。唉，高三狗最后的狂欢。”
果然，走进一楼三班教室，那种备战的气息更加浓厚。
教室后墙的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大字旁边，已经用彩色粉笔龙飞凤舞地写上了“校运会倒计时：13天”。
几个体育委员张昊的“爪牙”正拿着报名表在教室里穿梭，进行着“威逼利诱”的拉人大业。
“橙子！橙子！江湖救急啊！”张昊，人送外号“张日天”，此刻正像颗炮弹似的冲到江见夏和程橙的座位前，双手合十，一脸苦大仇深地对着程橙作揖。
他个子高壮，皮肤黝黑，是校篮球队主力，此刻却把姿态放得极低：“求你了，再报一个项目吧！女子800米，或者跳远？实在不行，4x100最后一棒！你跑得快，肯定行！”
程橙翻了个白眼，把书包塞进桌肚，没好气地说：“张日天，你当我是铁打的？我400米都够呛了，你还给我加码？想累死我继承我的物理错题本啊？”她指了指放在课桌角刚填好的报名表，上面清晰地写着“程橙：女子400米”。
“喏，别打我的主意，找别人去！”
张昊哀嚎一声，目光转向旁边正默默拿出英语书的江见夏，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看到了小羊羔。
“夏夏！夏姐！江大侠！”他瞬间切换目标，语气比刚才对程橙还要谄媚十倍，“你看，咱们班女生资源紧缺啊！能跑能跳的都已经全都报了了！你上学期足球赛踢前锋那叫一个猛！那带球过人，那临门一脚！简直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帮帮忙，报个项目吧？求你了！”
他双手把报名表捧到江见夏面前，眼神充满了殷切的期盼，仿佛她手里握着的是拯救班级荣誉的圣杯。
江见夏被他这夸张的表演弄得有点哭笑不得。
她确实体育还不错，中考体育是满分，上学期班级足球赛临时被拉去充当前锋，凭着一点莽劲儿和还算不错的体能，也确实踢出了点样子，帮班级拿了个季军。
但运动会……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高三了，时间那么紧。
“我……”她刚想开口。
“别‘我’了！”张昊立刻打断，语气急切：“你看啊，就差接力了！4x100米！最后一棒！就缺一个像你这样爆发力强、冲刺猛的压轴人物！真的！非你莫属！”
他唾沫横飞，极力渲染着这个位置的重要性：“最后一棒啊！那是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关键！夏姐，你就是咱们班女子接力的‘定海神针’！”
“噗……”程橙在旁边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张日天，你这张嘴不去说相声真是屈才了。还定海神针？你怎么不说她是咱们班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张昊也不恼，只眼巴巴地看着江见夏，把报名表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塞到她鼻子底下。
“夏姐，考虑考虑？训练不用太密集，就赛前这几周抽空练练交接棒就行！真的！帮帮忙！你看咱们班女生，能跑的都报了，实在没人了……”
他环视教室一周，最后又落回江见夏身上，带着一种“全村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的悲壮感。
江见夏看着张昊那副“你不答应我就当场表演猛男落泪”的表情，又看了看报名表上女子4x100米后面那几个确实还空着的名字位置。
她想起上学期足球赛时，班级同学在场边拼命加油呐喊的样子，那种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彼此支撑的感觉，在高三沉闷的题海里显得尤为珍贵。
她其实并不讨厌运动，甚至享受那种奔跑时风掠过耳畔、心跳加速的感觉。
“最后一棒……压力会不会太大了？”她迟疑地问，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英语书的书脊。
“不大不大！”张昊一看有门，立刻精神抖擞：“有压力才有动力！再说了，前面三棒跑好了，你最后一棒只管撒丫子往前冲就行！我相信你！咱们班同学都相信你！”他拍着胸脯保证，眼神无比真诚。
程橙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江见夏，小声说：“其实……报一个也行？反正就练练交接棒，就当课间放松了。总比被张日天天天堵着念经强。”
她对着江见夏眨了眨眼，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江见夏看着张昊充满希冀的眼神，又看了看程橙鼓励的笑容，心里那点犹豫慢慢消散了。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张昊手里的笔，在女子4x100米接力最后一棒的空格里，工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行吧，我尽力。”
“太好了！夏姐万岁！”张昊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抢过报名表，如获至宝般捧在怀里，生怕她反悔似的，“你放心！训练计划绝对人性化！保证不耽误你学习！你就是我们三班的希望！”
他一边喊着，一边风风火火地冲向讲台，去向其他班干部炫耀他的“战果”了。
江见夏看着他那副兴奋过度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一种久违的、属于集体活动的期待感，悄悄地在心底滋生。
她翻开英语书，准备开始早读，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
二楼的走廊上，几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熟悉身影正走过。
林予冬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依旧是惯常的松散，和周嘉阳说着什么。
周嘉阳似乎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大概又在吹嘘自己篮球场上的英姿。
许薇抱着几本书跟在后面，脸上带着惯常的、略带嫌弃却又隐含笑意的表情。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块。
空气中粉笔灰的味道似乎都淡了些，被一种名为“青春”的、混合着汗水、期待和一点点紧张的气息悄然取代。
运动会倒计时的数字在黑板一角安静地跳动着，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喧嚣与活力。
江见夏收回目光，指尖拂过书页，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心绪像被秋日澄澈的阳光熨过，平和而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