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像是被粘稠的糖浆黏住，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晕在晃动，耳边是粉笔尖刮擦黑板的“吱呀”声，还有米老头那穿透力极强的、恨铁不成钢的讲解：“……所以这个临界角！决定了粒子是乖乖在磁场里打转还是直接飞出去！某些同学别以为睡着了粒子就能自己找到路！”
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带着水淋淋的沉重感缓慢上浮。
脸颊下是硬质课桌冰凉的触感，残留着一点被压出的红印。
江见夏迷蒙地眨了眨眼，白炽灯刺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又眯了眯，睫毛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
混沌的视野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自己那几行歪歪扭扭、写到一半就断掉的受力分析图。
然后，她感觉到了目光。
一道存在感极强的、沉静的视线，落在她的侧脸上。
她有些迟钝地、完全侧过头去。
林予冬就坐在她旁边。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头看书或做题，而是微微侧着身子，一手撑着下颌，手肘支在桌面上。
白炽灯明亮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他本就清俊的轮廓勾勒得更加分明，让江见夏感受到了甚至是“漂亮”的冲击感。
额前微乱的碎发在他眼睫上方投下一点小小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戏谑弧度的嘴角此刻是平直的，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映着灯光细碎的光点，竟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专注。
仿佛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看了很久。
视线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中撞上。
江见夏的心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失重般狂跳起来。
脸颊“腾”地一下烧得滚烫，热度瞬间蔓延到耳根，连脖子都感觉在发烫。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那点被压出的红印也在升温。
林予冬显然也没料到她突然醒来，更没料到会这样直直地撞上她的目光。
他撑着头的手臂明显僵了一下，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来不及掩饰的慌乱，随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抬手揉了揉后颈，动作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僵硬。
“咳……”他低咳一声，声音比平时略低，带着点不自在的沙哑，目光飘忽地落在自己摊开的物理卷子上，就是不敢再往她这边看：“醒了？谢天谢地，再睡下去，我上半身都要僵成化石了。”
江见夏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眼对视带来的巨大冲击里，脸颊的热度未消，脑子还有点懵：“……啊？”
林予冬拿起桌上的笔，指尖无意识地在笔杆上摩挲着，侧脸对着她，线条绷得有点紧，耳廓在灯光下透出明显的薄红。
“还能为什么？”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没好气的抱怨，但语气里又莫名地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米老头那双眼睛，跟装了雷达似的，在你脑袋顶上扫了八百回了！要不是我一直……咳，稍微帮你挡着点视线，你早被粉笔头砸成筛子了。”他抬起下巴，朝讲台方向虚虚一点。
江见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米老头果然又在唾沫横飞地讲着粒子如何飞出磁场，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台下。
她瞬间明白了。
刚才自己睡得人事不省，是林予冬一直保持着那个侧身撑头的姿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米老头投向这边的视线。那个姿势……是为了她？
一股更强烈的热意涌上心头，混合着后知后觉的窘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让她手指都有些发麻。
她赶紧低下头，胡乱地翻开自己的错题本，指尖捏着页角，声音细若蚊蚱：“……谢、谢谢啊。”
“谢就不用了。”林予冬似乎也调整好了状态，侧过头来瞥了她一眼，嘴角又习惯性地勾起那点欠揍的弧度，但眼神里的笑意似乎比平时要温和一些，没那么强的攻击性。
“不过，江见夏同学，你梦里是捡到金矿了？还是中了大奖？虽然这次没流口水，”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促狭，“但是……嘿嘿笑得还挺开心？”
“啊？”江见夏猛地抬头，这下连脖子都红透了。她刚才真的在梦里……笑出声了？梦里那些模糊又荒诞的片段瞬间涌回脑海——彩票号码、面包店的暖光、十年后自己发来的文档……“我……我……”她窘得语无伦次。
“梦到什么了？”林予冬似乎被她这反应逗乐了，身体微微朝她这边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纯粹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笑得那么……嗯，傻乎乎的。”
他靠得有点近。
那股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淡淡薄荷糖的气息，再次清晰地笼罩过来。
江见夏的心跳又快得不像话，脑子一热，那些关于彩票的混乱念头脱口而出：“……彩票！我梦到彩票号码了！要发财了！”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离谱，恨不得咬掉舌头。
林予冬果然愣住了，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又好笑的事情，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喉间溢出低低的气音，眼睛都弯了起来，像落满了细碎的星光。
他努力绷着嘴角，但那笑意还是从眼底蔓延开来。
“行啊，破坏王同学，志向远大。”他调侃着，尾音上扬，“所以呢？中奖号码是多少？让同桌我也沾沾光？”
“我……我就记得一个！”江见夏被他笑得又羞又恼，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胡说八道，她一把抓过旁边的草稿本，抽出笔，拧开笔帽，手指因为残留的紧张和激动还有点抖。
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那个在梦里反复跳跃、此刻却像抓不住的萤火虫般的数字组合，“……好像是……03……08……”
她皱着眉，一边努力回忆梦里那张彩票上的红色小球，一边在空白的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数字：“……11……17……25……30……蓝球……09？”最后一个数字落下，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那串数字，仿佛在确认一个飘渺的预言。
林予冬凑近了些，目光落在那串潦草的数字上，清俊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了几秒，又抬眼看向她，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点洞悉一切的调侃：“十月五号的？江见夏同学，你这梦做得还挺有前瞻性。”
他指了指纸上她下意识写下的日期“10\/5”。
江见夏这才注意到自己连日期都写上了，脸更红了，作势要撕掉那张纸：“……不准笑！梦到的嘛！万一呢！”
“别撕别撕！”林予冬眼疾手快地用指尖按住了纸页一角，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擦过她捏着纸张的手指边缘，一触即离。
江见夏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手指倏地缩了回来。
林予冬似乎没察觉，或者装作没察觉。
他收回手，指尖在纸上的那串数字旁点了点，嘴角噙着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半真半假的赖皮劲儿：“见者有份啊，江见夏。这号码要是真中了，你可不能独吞。说好了，苟富贵……”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里闪烁着促狭又明亮的光，“勿相忘啊！”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拖着长长的尾音响起，像是给这紧绷又微妙的一晚画上了休止符。
教室里瞬间被收拾书本、拖动桌椅的嘈杂声填满。
“橙子呢？”江见夏一边把物理书塞进书包，一边习惯性地抬头寻找程橙的身影。
往常这个时候，程橙早就咋咋呼呼地冲过来了。
“刚下课就跑着去体育场了，”顾言抱着他的书包从旁边经过，语气平淡地解释了一句，他下楼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程橙，他的目光在江见夏和林予冬身上短暂地扫了一下，又迅速移开，“说是去找陆骁有点事，急吼吼的。”他说完，也没等回应，就径直背着包朝门口走去，似乎要赶着回宿舍做题。
“许薇和周嘉阳那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一下课就溜没影儿了。”林予冬把书包甩在肩上，随口道，目光落在江见夏身上，“走吧，再晚点宿舍楼该关门了。”
两人随着稀疏下来的人流走出综合楼。
夜晚的空气带着初夏的微凉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教室里残留的粉笔灰和汗味。
校园主干道上路灯昏黄，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交错的影子。
梧桐树的巨大树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低语，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
没有了程橙和周嘉阳的插科打诨，也没有许薇在一旁安静的存在，回宿舍区的这段路，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种奇异的安静笼罩下来，带着点刚在教室里发酵过的、尚未散尽的微妙悸动。
两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大约一步的距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见夏抱着书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上的一个小线头。
刚才教室里的一幕幕——林予冬在灯光下专注看她的眼神、他替她挡着米老头视线的姿势、他凑近看彩票号码时清俊的侧脸、还有那句带着笑意的“苟富贵勿相忘”——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旋转。
每一次回想，都让她脸颊的温度升高一分，心跳也失了平稳的节奏。
脑子里有种奇怪的晕乎乎的感觉，像是喝了点度数很低的甜酒，思绪轻飘飘的，又带着点迟钝的甜意。
她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林予冬。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步子迈得不大，似乎刻意配合着她的速度。
蓝白校服的衣角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昏黄的路灯勾勒着他利落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也在想着什么，薄唇微微抿着，目光平视着前方被树影切割得明明暗暗的路面，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微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
“喂。”林予冬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江见夏吓了一跳，像做坏事被抓包，赶紧收回目光，假装看路。
“那个彩票……”他侧过头看她，路灯的光落进他深色的眼睛里，映出一点细碎的光亮，嘴角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真要是中了，打算怎么花？买下整个小卖部？”
话题又绕了回来。江见夏被他这跳跃的思维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刚才那点紧张反而被冲淡了些。
她撇撇嘴：“……想得美！梦里的东西，哪能当真。”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娇嗔。
“梦想还是要有的嘛，”林予冬耸耸肩，语气轻松，“万一实现了呢？到时候别忘了我的那份就行。”他半开玩笑地说着，目光却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知道啦！”江见夏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加快了脚步，“林大债主！”
林予冬低低地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距离似乎缩短了那么一点点。
宿舍楼明亮的灯火就在前方不远了。
楼下的小花坛边零星坐着几个等着智能电话机打电话或在一旁聊天的女生。
“我到了。”江见夏在女生宿舍楼门口停下脚步，抱着书包，感觉脸上的热度还没完全消退。
“嗯。”林予冬也停下，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昏黄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亮。
“早点休息。”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晚风拂过的微凉质感。
“你也是。”江见夏点点头，转身快步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宿舍楼门洞。
踏上台阶的瞬间，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予冬还站在原地，身影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宿舍楼前干净的水泥地上。
他似乎也在看她这边，见她回头，便随意地抬了下手，算是告别，然后才转身，迈开步子，朝着男生宿舍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了前方树影婆娑的昏暗里。
宿舍楼道里充斥着水汽、沐浴露的香味和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谈笑声。
江见夏抱着洗漱用品走进拥挤的公共盥洗室，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刷在脸上，带走了皮肤表面的热度，却压不下心口那股持续发酵的、带着甜意的躁动。
她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蒙着水汽的镜子。
镜中的少女脸颊依旧泛着明显的红晕，像是被傍晚的霞光久久地亲吻过，从颧骨一直蔓延到耳根，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额发被水打湿了几缕，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而最让她心惊的是那双眼睛——眼睫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清澈的眼底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润的雾气，湿漉漉的，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某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混合着羞赧、悸动和无措的情绪，像极了……像极了不小心喝醉后微醺迷蒙的样子。
她呆呆地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若桃花、眼含春水的自己，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甜蜜和轻微恐慌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直冲头顶。
天啊……
她猛地低下头，把滚烫的脸颊埋进盛满冷水的洗脸盆里。
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口那团越烧越旺的火苗。
完蛋了。
江见夏把头埋得更深，任由冰冷的水包裹着发烫的耳廓和脸颊，在心里无声地、又甜又痛地哀嚎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