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轮子碾过林荫道最后几片落叶的脆响，宣告着暑假的终结。
学校通知，高三的比其他年级提前一周开学。
八月二十三号，阳光还带着夏末的余威，少年们拖着大小箱包，重新汇入南城中学熟悉而略显陌生的喧嚣。
教学楼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空气里浮动着新刷油漆和旧书混合的味道。
江见夏和程橙挤在宿舍狭窄的过道里，把最后一件换季的衣服塞进柜子，额角都沁出了细汗。
“呼——总算搞定了！”程橙把空行李箱往床底一踹，抹了把汗，“走走走，食堂！我感觉我能吃下一头牛！”
食堂巨大的顶棚下，人声鼎沸。
刚返校的学生们像归巢的鸟，叽叽喳喳地交换着假期见闻和刚到手的小道消息。
江见夏端着堆满饭菜的餐盘，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里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这边！夏夏！橙子！”周嘉阳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嘈杂，他站在一张靠柱子的长桌边，用力挥舞着手臂，旁边坐着许薇、顾言，还有刚放下餐盘的林予冬。
两人挤过去坐下。
不锈钢餐盘磕碰在塑料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红烧排骨的酱香和冬瓜汤的清淡气息。
“哎，听说了没？”周嘉阳迫不及待地咽下一口米饭，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眼睛扫过众人，“重磅消息！内部消息！”
许薇慢条斯理地挑着菜里的葱花，眼皮都没抬：“周嘉阳，你哪次不是重磅？上次说教导主任要剃光头，结果人家只是换了个新发型。”
“这次绝对真！”周嘉阳急了，拍了下桌子，“我表哥，高三刚毕业那个，亲口说的！开学第一周，上完那堆乱七八糟的收心课，立刻！马上！开学考！杀威棒懂不懂？”
“开学考？”程橙哀嚎一声，筷子上的排骨差点掉下来，“这才刚回来啊！骨头还没接上呢！”
“不止！”周嘉阳竖起一根手指，表情凝重，“考完按各科成绩，分晚自习班！周一数学，周二物理，周三化学，周四生物！同一个分数段的，塞一个教室里熬！”
这消息像块石头砸进水里。连一向淡定的顾言都推了推眼镜，眉头微蹙：“按单科分班？效率倒是高了，压力也集中了。”
“还有更狠的！”周嘉阳的声音带着一种传播噩耗的奇异兴奋，“从高三开始，每周上到周六中午才放学！周五晚上也有晚自习，上英语！周天下午就得返校，上语文！兄弟们，姐妹儿们，我们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
“周六上午？！”程橙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那跟单休有什么区别？周天下午就得回来，等于没休啊！”
“学校这是要把我们最后一点油渣都榨干吗？”许薇难得吐槽，语气凉凉的。
抱怨声瞬间在小小的餐桌上炸开。江见夏默默听着，感觉刚吃下去的饭菜有点堵。
她下意识抬眼，目光恰好撞上斜对面的林予冬。
他似乎对这种“噩耗”没什么特别反应，正用筷子慢悠悠地戳着餐盘里一块炖得软烂的土豆，垂着眼睫，侧脸线条在食堂顶灯下显得平静。只是在她目光停留的瞬间，他像有感应似的抬了下眼，视线对上。
江见夏心头一跳，立刻垂下眼，假装专注地拨弄自己盘子里的米饭粒。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听说晚自习分班是按年级排名区间划的，”顾言冷静地补充，“比如数学前五十名一个班，五十一到一百名一个班，以此类推。针对性是强，竞争也直接摆台面上了。”
“完了完了，”程橙哀叹，把脸埋在手臂上，“我数学肯定掉到第三梯队去了，夏夏，到时候就剩我一个人在‘学渣班’里垂死挣扎了……”她侧过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江见夏。
江见夏刚想安慰她“我也好不到哪去”，旁边的林予冬却突然放下筷子，拿起桌角那瓶刚开封的冰豆浆。
瓶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滑落。
他极其自然地将瓶子推到江见夏和程橙中间的位置，瓶口朝着江见夏这边近了些，声音不高，混在周围的嘈杂里：“冰的，解腻。”
他的动作流畅得像是顺手为之，甚至没看江见夏，目光还停留在自己那盘菜上，仿佛只是觉得这瓶豆浆放自己这边碍事。
但那个微小的、瓶口角度的偏移，和那句“解腻”，清晰地落入了江见夏的耳中。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离开瓶身时带起的一丝微凉空气。
“谢了冬哥！”程橙大大咧咧地伸手就拿过瓶子，先给自己倒了大半杯，咕咚灌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喟叹，“啊——活过来了！管他什么魔鬼作息魔鬼考试，先吃饱喝足再说！”
江见夏看着程橙倒完后放回原位的豆浆瓶，瓶口依旧微微偏向自己。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小心地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确实冲淡了心头的烦闷和食物的油腻感。
她握着微凉的纸杯，没说话，只有耳根悄悄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意。
“对了橙子，”许薇放下筷子，看向程橙，语气平淡地转了话题，“早上好像看到陆骁了，拎着个大运动包，行色匆匆的。”
提到陆骁，程橙脸上的愁云立刻被另一种更具体的忧虑取代了。
她肩膀垮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些：“嗯，他们体育生集训今天就开始了。以后……别说周末了，平时晚上训练完回来宿舍都快熄灯了，见面都难。”
她戳着盘子里剩下的米饭，没什么胃口的样子，“而且听说这次集训强度特别大，教练盯得死紧，他压力也挺大的。高三……唉。”
“理解，毕竟关系到升学。”顾言点点头，客观地说，“体育特招，成绩和专项成绩都不能放松。”
“知道归知道……”程橙叹了口气，把筷子一放，“就是觉得，这才刚开始呢，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推着跑，停都停不下来。”她看向江见夏，寻求认同，“夏夏，你说是不是？”
江见夏看着好友眼底的茫然和压力，轻轻“嗯”了一声，握了握程橙放在桌下的手。
那只手有些凉。她能感受到程橙此刻的无措，这种被推着走的无力感，何尝不是她们所有人高三序幕的底色。只是程橙的担忧里，还掺杂了一份对恋人无法陪伴的失落。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教室窗户，在堆满新书的课桌上投下方格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新课本特有的油墨味和暑假余留的、淡淡的尘埃气息。江见夏正低头整理着刚发下来的一摞物理练习册，指尖划过光滑的封面，心里沉甸甸的。
教室里人还不多，桌椅挪动的声音稀稀拉拉。程橙拖着自己的椅子凑到江见夏旁边，下巴搁在江见夏堆高的书堆上，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
江见夏停下动作，侧头看她：“还在想食堂说的那些？”
“嗯。”程橙闷闷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江见夏一本练习册的边角，“夏夏，你说，高三真就这么可怕啊？一周就放半天假，天天晚自习，还要按成绩分班……感觉喘口气的时间都没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而且，陆骁他……以后真的很难见到了。他们那个封闭集训，听说连手机都管得严。我给他发消息，经常要隔好久好久才回，有时候就回个‘训练中’‘很累’。”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倔强压下去：“我莫名其妙的，心理压力也很大，而且，陆骁……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以前周末还能拉着他瞎逛。现在好了，别说瞎逛，连说句话都像打报告似的。”
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感觉这恋爱谈得……跟地下党接头一样。”
江见夏静静地听着，把手里整理好的练习册轻轻放到一边。她伸手揽过程橙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程橙身上传来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和一丝午后的微汗气息。
“橙子，”江见夏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高三对谁都是新的开始，压力肯定大。但日子总得一天天过，对吧？陆骁在拼他的前程，你也要拼你的。见面少是少了点，可心又不是靠见面撑着的。”
她顿了顿，想起程橙平日里风风火火下的重情重义，“我们橙子多飒啊，正好，让他看看，没他在旁边晃悠，我们程大小姐照样把题刷得飞起，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程橙被她的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那点委屈和脆弱散了大半，她直起身，捶了江见夏一下：“去你的！你形容词怎么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话虽这么说，眼底却重新亮起了光，下巴也扬了起来，“不过你说得对！没他我还清净了呢！正好专心搞学习，让他集训回来吓一跳！”
看着程橙重新打起精神的样子，江见夏也弯起了嘴角。
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少年清朗的说笑声。
是七班那群人下楼了。
林予冬走在周嘉阳旁边，单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随意地甩着一个空了的矿泉水瓶，姿态闲散。
周嘉阳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引得许薇翻了个白眼，顾言则一脸无奈。
他们的身影在江见夏教室后门的窗户上一晃而过，脚步声和谈笑声也随着他们走向教学楼大门而渐渐远去，应该是去小卖部或者操场了。
江见夏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个深灰色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走廊转角。
刚才食堂里那瓶被轻轻推过来的冰豆浆，瓶壁上滑落的水珠，和他指尖无意擦过的微凉空气，仿佛还留在感官的记忆里。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悄悄熨帖了心头因为高三压力和新规而泛起的褶皱。
她收回目光，看向身边正斗志昂扬地计划着要刷完多少套英语卷子的程橙，还有眼前堆得小山一样的新书和练习册。
窗外的梧桐树叶在午后的风里沙沙作响，阳光炽烈，蝉鸣未歇。高三的齿轮，就在这片喧嚣与沉潜交织的日常光影里，无可阻挡地、沉重又鲜活地，开始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