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河广场早已人山人海，空气里蒸腾着暑热、爆米花的甜腻、小贩的吆喝，还有无数人身上散发的蓬勃热气，织成一张巨大的、喧嚣的网。
江见夏和林予冬挤在靠近河堤栏杆的人群里，脚下是坚硬的水泥地，后背是陌生人的体温，眼前是不断被挤占又奋力夺回的一线江面。
墨蓝色的天幕低垂，对岸城市的灯火倒映在黝黑平静的江水里，像洒落一河的碎钻，等待着被点燃。
“砰——！”
第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嘈杂，一道刺目的金光笔直地射向高空，在所有人屏息的刹那，于墨色天鹅绒般的夜幕顶端轰然炸开！
瞬间，千万点流金碎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拖着长长的、燃烧的尾迹，将半片天空染成璀璨的金色。
巨大的光团映亮了江见夏仰起的脸庞，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眼睛一眨不眨，瞳孔里倒映着这绚烂的开场。
“哇——！”四周爆发出整齐的惊叹。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各色光柱呼啸着升空，在最高点争相怒放。
赤红的心形烟花在夜幕中央层层叠叠地绽放，热烈得仿佛要灼穿天际；碧绿的柳条状烟花丝丝缕缕垂落，温柔地拂过江面；银白的光束旋转着升腾，炸开成巨大的、缓缓旋转的蒲公英，细碎的光点如精灵般飘散；最惊艳的是一连串紫色的烟花，先是勾勒出巨大的藤蔓轮廓，旋即藤蔓上绽放出无数梦幻般的紫色花朵，如同将整片星河花园搬上了夜幕。
每一次巨大的爆炸声都震得胸腔嗡嗡作响，每一次璀璨的绽放都引来人群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江见夏完全被这光与声的盛宴攫住了心神。
她踮着脚尖，脖子仰得发酸也不愿低下，脸颊被不断变幻的光芒映得忽明忽暗，白皙的皮肤因为兴奋染上了一层生动的红晕，像熟透的水蜜桃。
她忘记了周遭拥挤的汗味和喧嚣，忘记了刚才法餐的拘谨，也忘记了手腕上那个被寄存的粉红兔子气球。每一次烟花炸开的瞬间，她都会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小小的、带着惊叹的抽气声，眼睛亮得惊人，纯粹的笑意从眼底一直蔓延到嘴角。
“太……太漂亮了！”在几束银白色烟花如同瀑布般从高空倾泻、在江面激起倒影的流光时，她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对着身旁的林予冬大声喊道，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爆裂声和人群的喧哗里，但那份纯粹的喜悦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林予冬闻声侧过脸。
他背靠着冰冷的栏杆，姿态看似放松，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天际那场盛大的表演上。
斑斓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飞快地跳跃、流淌，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
然而，他那双总是带着点散漫或戏谑的眼睛，此刻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焦点稳稳地落在江见夏被烟花映亮的侧脸上。
他看着她微张的、因为惊叹而显得格外柔软的嘴唇，看着她鼻尖上兴奋沁出的细小汗珠，看着她纤长睫毛下那双盛满了流光溢彩、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脸颊上那抹生动的、不断被各色光芒加深的红晕。
周围的世界仿佛虚化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鼎沸的人声、涌动的人潮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只有眼前这个仰望着星空、被烟火点亮的少女，是唯一清晰而真实的焦点。
“七夕节快乐——！！！”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带头高喊了一声，这声浪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个广场。
无数声音汇聚在一起，带着兴奋、祝福和对这璀璨夜晚的沉醉，山呼海啸般冲向夜空：“七夕节快乐——！！！”
江见夏被这巨大的声浪裹挟，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融入这狂欢的冲动涌了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硝烟味和夏夜灼热的空气，然后，她竟然也放开了嗓子，朝着那流光溢彩的夜空，用尽力气大声喊道：“七夕节快乐——！！！”
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穿透力，虽然很快被更巨大的声浪淹没，但她喊出来了，脸颊因为用力而更加绯红，眼睛弯成了月牙，一种酣畅淋漓的快乐在她全身洋溢开来。
就在她仰头呼喊的瞬间，在她斜后方不远处，一个举着手机、本想记录漫天烟火的年轻女孩，镜头不经意地扫过前方兴奋的人群。
她的手机屏幕里，清晰地定格下这样一个画面：璀璨的紫色星雨在夜幕上炸开，绚丽的光点如瀑布般倾泻，下方是无数仰起的、模糊的、沉浸在烟火中的脸庞。
然而，在画面最靠前的位置，一个穿着深灰色卫衣、身形挺拔的少年却微微侧着头，目光并未追随那绚烂的星雨，而是专注地、近乎温柔地，落在前面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正仰头对着烟花大声呼喊的少女身上。
少女的发丝被夜风吹起几缕，侧脸在烟火的映照下线条柔和，充满了生动的喜悦。
少年专注凝视着她的样子，在周围一片仰望天空的模糊背景中，显得如此清晰而突兀，像一张被精心构图的抓拍。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微笑，指尖轻点，将这张意外捕捉到的照片保存了下来。
最后一簇巨大的金色烟花如同凤凰涅盘般在最高点绽放，拖着长长的、燃烧的尾羽缓缓沉入江心，留下漫天细碎的金屑缓缓飘落，最终归于沉寂。
只有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耳膜里残留的嗡鸣，证明着刚才那场极致的绚烂。
人群开始松动，像退潮般向着广场各个出口涌去。
嘈杂的议论声、意犹未尽的感叹声、招呼同伴的声音此起彼伏。
“走吧？”林予冬的声音在江见夏耳边响起，带着一点被喧嚣浸染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他侧身，用肩膀和手臂在拥挤的人潮中为她隔开一个小小的、相对稳定的空间。
“嗯！”江见夏用力点头，声音里还带着兴奋过后的轻颤，脸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眼睛依旧亮晶晶的。
她跟紧他的步伐，像两尾灵活的小鱼，逆着人潮，穿过弥漫着硝烟和汗味的热浪，终于挤出了广场的核心区域。
一踏上通往梧桐巷方向那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空气瞬间清新了不少。
高大的梧桐树枝叶交错，筛下细碎的月光和远处路灯的光晕，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影子。
暑热未消，但夜风吹过，带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江水的微腥气息，总算带来一丝凉爽。
两人并肩走着，刚才被烟火点燃的热血渐渐平复下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点余韵的宁静弥漫在两人之间。
江见夏回味着刚才那场视觉盛宴，忍不住感叹：“这个滨河广场……位置真的太好了！烟花像是在头顶炸开一样，江面倒影也特别清楚……”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替朋友高兴的真诚，又夹杂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小的遗憾，“可惜程橙他们没来这边，不然一起看，肯定更有意思……多适合约会的地方啊，只有我们俩真是可惜了。”
她纯粹是感慨场地的氛围，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里隐含的另一层意思。
林予冬似乎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自语，但是声音轻的估计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我们不算在约会么？”
看江见夏毫无察觉，他难得有些心气难平，磋磨了两下后槽牙，拿起了手机。
江见夏还沉浸在烟花的绚烂里，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极其洪亮、字正腔圆的机械女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梧桐树，学名悬铃木，落叶大乔木，树皮灰绿色，不规则片状剥落，剥落后呈粉绿色，光滑。叶大掌状5-7裂，裂片全缘或有粗齿……”
声音之大，在这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江见夏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向声源——林予冬正举着他的手机，屏幕上亮着某个百科页面，那洪亮的科普声正是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来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没看她，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仿佛真的在全神贯注地研究梧桐树知识。
“你……”江见夏一时语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你在看什么？”她凑近一点，看向他的手机屏幕，上面确实是一段关于梧桐树的详细介绍，还配着清晰的图片。
林予冬这才像是刚发现她在看，慢条斯理地按灭了屏幕，那洪亮的女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江见夏疑惑的眼神，路灯的光晕落在他深色的瞳孔里，映出一点细碎的光。
“没什么，”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江见夏，意有所指：“就……看看一种南城盛产的木材。”
他欲盖弥彰地抬手指了指头顶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喏，就这个。挺常见的。”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揣回裤兜，双手也插了进去，继续迈步往前走，仿佛刚才那段响彻街道的科普只是江见夏的幻觉。
江见夏：“……”
她看着林予冬挺拔却透着点莫名别扭的背影，又抬头看看头顶在夜风中摇曳的梧桐树叶，眨了眨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她小跑两步跟上他，放弃了追问那个“木材”的问题。
空气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江见夏抬起头，望向被城市灯火映得有些发红的夜空，惊喜地发现，在远离广场灯光的这一片区域，竟然能隐隐约约看到几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倔强地穿透了光污染。
“哎，你看！”她兴奋地拉了拉林予冬的胳膊，指向天空一角，“那颗！特别亮的那颗！是不是织女星？” 她努力回忆着以前看过的星图。
林予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眯着眼辨认了一下：“那颗？旁边好像还有两颗小一点的是她的梭子……不对吧？我记得织女星旁边是河鼓二和河鼓三……”他皱着眉，显然也不太确定，但语气比刚才科普梧桐树时要认真得多。
“是吗？”江见夏努力踮脚，试图看得更清楚，“那……那颗呢？那颗带点黄色的？是不是牛郎星？他是不是挑着担子，旁边应该也有两颗小星星，是他的孩子？”
“挑担子那是神话，”林予冬忍不住吐槽，但目光也在星空中搜寻，“带点黄光的……可能是天津四？或者真是牛郎？啧，这鬼天气，能看清几颗就不错了。”
他放弃了精确辨认，干脆指着天顶最亮的一颗，“管他呢，就当那颗是织女，”又指向隔着银河、斜下方另一颗同样明亮的，“那颗是牛郎，中间这条模模糊糊的亮带，就是王母娘娘划的银河。”
“噗……”江见夏被他这简单粗暴的指认逗笑了，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夏夜特有的温柔，“好吧，牛郎织女……隔着一条光污染的银河。”
她仰着头，看着那两颗被林予冬“钦定”的星星，想象着古老传说中的鹊桥相会，嘴角弯起一个安静的弧度。
他们就一边走，一边对着那片难得可见的、稀稀落落的星空，指指点点，争论着哪颗星更亮，哪颗位置不对，将神话传说和模糊的星图胡乱套用，话题天马行空。
从牛郎织女聊到周嘉阳上次把望远镜当水管对着太阳看差点瞎掉，又聊到补习班碎碎给谢屿起的外号“林予西”有多难听……唯独没有物理公式，也没有任何可能让气氛变得微妙的话题。
像两个放学路上分享着琐碎日常的同班同学。
不知不觉，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梧桐巷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梧桐树在路灯下投下巨大的阴影，树影婆娑。小区门口亮着暖黄色的灯光。
“到了。”林予冬停下脚步，声音在安静的巷口显得格外清晰。
“嗯。”江见夏也停下，转过身面对他。刚才看烟花时的兴奋和路上闲聊的轻松感还未完全散去，心跳却因为此刻的单独相对而莫名快了一点。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和近处不知名小虫的鸣叫。
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干净的水泥路面上。
“那个……”江见夏想说点什么，比如谢谢他带她去看烟花，谢谢那顿特别的晚餐，谢谢他带她挤出了人群……话到嘴边，又觉得好像有点刻意。
她抿了抿唇，最终只是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眼睛弯弯的，“今晚……很开心！烟花真的超棒！” 她的脸颊在路灯下依旧带着浅浅的红晕，是兴奋余温未退的证明。
林予冬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那个纯粹的笑容，插在裤兜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有点臭屁又漫不经心的表情，只是路灯的光晕柔和了他惯常的棱角。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她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点，“……还行吧。”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只有夏夜的微风拂过树叶的轻响。
“那……我上去了？”江见夏指了指小区里面，打破了沉默。
“嗯。”林予冬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江见夏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单元门。
就在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身后又传来林予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静谧。
“喂。”
她回头。
林予冬站在巷口那棵大梧桐树的阴影下，路灯的光只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和一点发顶的亮色。他朝她这边抬了抬下巴，语气是惯常的、带着点欠揍的随意，却又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点难以捕捉的温和：“……回去早点睡。”
江见夏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了，用力点点头：“知道啦！”
她拧开单元门，走进去，在门即将合上的瞬间，她又探出头，对着巷口那个模糊的身影，提高了一点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亲昵：“你也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啰嗦。”林予冬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点笑意，随即，那个身影便转身，双手插兜，迈着长腿，不紧不慢地融入了梧桐巷另一头的夜色里，脚步声渐渐远去。
单元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洒下昏黄的光。
江见夏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脸颊似乎又开始微微发烫，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快，像是刚跑完一场接力赛，混合着烟花残留的震撼、法餐的余味、星空的遐想和最后那句“啰嗦”带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