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从玻璃幕墙斜切进来,像一把温吞的黄油刀,把办公室一寸寸抹亮。刘好仃刚泡好一杯茶,茶叶在杯底打着旋儿,像是在跳某种慢动作的华尔兹。他还没来得及吹一口,小李就抱着一叠文件冲了进来,脚步带风,差点撞翻窗边那盆绿萝。
“刘工!芬兰那家事务所——他们回邮件了!”
刘好仃抬眼,没接文件,先指了指茶杯:“先让我把这口热乎气喝进去,不然今天得胃寒。”
小李咧嘴一笑,把文件搁在桌上,顺手从抽屉里摸出个印着“厂庆三十周年”的搪瓷杯,给自己倒了半杯凉白开。这动作熟得像是他每天都在刘好仃这儿蹭茶水喝,其实也就才三个月。
“他们问我们,能不能把‘低辐射镀膜’的耐寒测试数据,做成三维动态模型?还说,如果能模拟出极夜光照角度下的折射曲线,他们愿意提前支付30%定金。”
刘好仃吹了口茶,慢悠悠道:“人家不是在下单,是在考博士论文。”
小李挠头:“可咱们技术组没人会做那种模型啊。”
“不会做,就学。”刘好仃把茶杯放下,目光扫过墙上那张合影——去年全球代理商年会拍的,背景是迪拜的沙漠酒店,照片里有穿长袍的中东人,有西装笔挺的北欧代表,还有几个金发姑娘举着中文写的“玻璃万岁”手幅,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他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忽然问:“你知道照片里有多少种语言在同时说话吗?”
小李一愣:“啊?”
“七种。”刘好仃笑了笑,“那天我数了。有人讲阿拉伯语,有人说法语,还有人用瑞典语抱怨空调太冷。可最后,大家都靠手势和表情把事办成了。”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点了点照片角落一个戴眼镜的德国工程师:“但他递名片时,用的是左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左手?难道……是左撇子?”
“不。”刘好仃摇头,“在某些文化里,左手递东西,是不敬。”
小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咱们现在卖的不只是玻璃。”刘好仃收回视线,语气轻得像在聊天气,“是光,是温度,是别人家墙上的彩虹。可要把这些东西送到全世界,光靠产品够吗?”
小李挠了挠后脑勺:“那还得靠……人?”
“对。”刘好仃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在“北欧项目”下面画了个圈,又画了三条线,连向三个小圈。
“一个做技术对接,一个管客户沟通,一个负责本地化服务。可这三个人,可能来自三个国家,说三种语言,连中午吃什么都能吵起来。”
小李忍不住笑:“不至于吧?”
“上个月,咱们给瑞典客户发的合同,用的是红色印章。”刘好仃笔尖一顿,“结果对方回邮件说,‘红色在我们文化里代表警告或终止’。人家没退单,已经是客气了。”
小李瞪大眼:“所以咱们差点因为一个章,把生意搞黄了?”
“文化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就在那儿。”刘好仃在白板上写下“团队建设”四个字,又在下面画了个地球,“咱们现在像一支国际联军,武器先进,目标明确,可指挥系统还没磨合好。一个手势理解错了,整支队伍可能就往反方向跑了。”
小李若有所思:“那……咱们是不是该搞点团建?比如聚餐、拓展训练?”
“吃饭能解决语言障碍?”刘好仃笑出声,“上次团建,咱们请中东同事吃火锅,人家看着毛肚直摇头,后来才知道,他们不吃牛下水。”
“那怎么办?”
刘好仃没立刻回答。他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旧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枚不同国家的硬币,还有一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那是他刚来厂里时,一个外销员教他写的“订单编号”。
“我在这厂干了快四十年。”他摩挲着那张纸,“最早,咱们的玻璃出不了省。后来能卖到全国,再后来,能出口。可那时候,外销就靠一个人,一张嘴,一沓报价单。”
他抬头:“现在不一样了。咱们有平台,有数据,有爆款。可越往外走,越发现——人,才是最难标准化的‘产品’。”
小李听得入神,连手里的搪瓷杯都忘了喝。
“所以,”刘好仃把铁盒合上,轻轻放回柜子,“下一步,不是再开一个新渠道,也不是再调一次价格。而是——”
他转身,在白板上用力写下四个大字:
团队升级。
“咱们得建一支真正‘全球化’的队伍。不是挂个外语名字、用个英文邮箱就算全球团队。而是——”
他手指敲了敲太阳穴:“脑子里得装着别人的时区,嘴里能说出对方的敬语,心里明白,同一个‘谢谢’,在迪拜和赫尔辛基,分量可能不一样。”
小李眨眨眼:“听起来……比做玻璃难多了。”
“做玻璃,是把沙子变成光。”刘好仃笑了,“带团队,是把人变成光。哪个难?都难。可哪个更值得?”
话音未落,小陈从门外探头:“刘工,Lumehub刚推送了新消息——芬兰那家事务所,又发来一份技术问卷,整整二十七页。”
刘好仃挑眉:“这次问啥?”
“从玻璃的膨胀系数,问到北欧传统建筑的采光习俗,最后还附了个问卷:‘贵公司团队中,是否有成员在极地国家长期生活或工作过?’”
办公室安静了一瞬。
小李忍不住笑出声:“人家这是要面试咱们的‘文化资格’啊。”
刘好仃没笑。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那排整齐的物流车,车身上印着公司新换的LoGo——一道穿过玻璃的光,像极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咱们能做出抗零下五十度的玻璃。”他轻声说,“可咱们的团队,能不能扛住文化时差、语言壁垒、思维习惯的‘极寒测试’?”
小陈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平板:“要不……咱们先从内部做个调查?比如,问问大家,知不知道‘点头’在保加利亚其实是‘不同意’?”
刘好仃转过身,眼里闪着光:“这主意不错。不过——”
他拿起白板笔,在“团队升级”旁边,写下一行小字:
第一步:摸底。
“先搞清楚咱们‘不会什么’,再谈‘怎么学’。”
小李举手:“那……要不要请个跨文化培训师?听说外企都这么干。”
“可以。”刘好仃点头,“但别光听课。咱们得让团队自己动起来——比如,让小张和迪拜那边视频开会时,别急着说报价,先问问人家今天斋月 fasting 结束了吗?”
小陈笑:“那小李跟芬兰客户聊的时候,是不是得先聊十分钟天气?听说那是他们的社交开场白。”
“对。”刘好仃也笑,“聊天气,聊孩子,聊冰球。先把人当人,再把人当客户。”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认真:“咱们的目标,不是建一支‘能干活’的队伍,而是一支‘能共情’的队伍。”
小李挠头:“共情……听着像心理医生。”
“不。”刘好仃摇头,“共情,是知道对方为什么在半夜回邮件,是因为时差,还是因为——他们那边,冬天白天只有四小时。”
他走到墙上的世界地图前,手指从深圳一路滑向北欧,最后停在芬兰。
“咱们的玻璃,要让他们在极夜中看见光。可咱们的团队,得先学会——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
办公室安静下来。阳光移到了白板上,把“团队升级”四个字照得发亮。
小陈忽然开口:“刘工,我有个问题。”
“说。”
“如果……咱们的团队真的建成了,能跨文化协作了,那下一步呢?”
刘好仃没立刻回答。他拿起记号笔,在地图上芬兰的位置画了个圈,又从深圳画了条线连过去。
线的中间,他写了个词:
信任。
“下一步?”他笑了笑,“是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玻璃,不只是‘made in china’,而是‘built with understanding’。”
小李眨眨眼:“这英文……是不是该加个‘and heart’?”
刘好仃笑出声:“你去改ppt吧。”
就在这时,打印机忽然“嗡”地一声,吐出一页纸。小陈走过去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微变。
“刘工,这是……芬兰事务所刚传来的附件。”
刘好仃走过去,接过纸张。上面是一张设计图——一栋全玻璃结构的建筑,屋顶微微倾斜,像是为了承接极光。
图纸右下角,用英文写着一句话:
“we don’t just want glass. we want a team that speaks winter.”
刘好仃盯着那行字,久久没说话。
阳光落在纸面上,把那句英文照得清晰无比。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speaks winter”这几个字母。
窗外,一辆物流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地上的光影,像碾过一段无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