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的灯一盏盏熄了,车间像退潮后的滩涂,安静得能听见玻璃冷却时细微的“咔”声。刘好仃站在调度台前,手里还攥着小李递来的平板,屏幕上那行字——“这次,我想把你们的光,带回我家里”——像是被阳光晒透的纸片,轻轻一碰就要飘起来。
他没说话,只是把平板轻轻翻过去,盖在桌上那本磨了边的笔记本上。窗外路灯斜照进来,照在“待回应的光”纸箱上,箱角那片三角形废料正泛着微光,像谁悄悄点燃了一小段火柴。
第二天午休,回音小组的人又聚在旧操作台旁。这次桌上多了三部手机、一个三脚架,还有小林从家里带来的补光灯——她说是拍孩子运动会剩下的。
“咱们真要拍视频?”小王拧着手机支架,一脸怀疑,“又不是电影厂。”
“比电影厂强。”老陈蹲在砂轮机旁,手里摩挲着一片刚打磨好的玻璃,“咱们这儿,每道划痕都有名字。”
刘好仃从工具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纸,铺在台面上。标题是《光是从裂缝里长出来的》,底下密密麻麻写着工整的小字。他没说是自己写的,只说:“客户想听人话,不是宣传稿。这篇,就当第一封信。”
小林凑过去看,念出最后一句:“我们不生产玻璃,我们让玻璃说话。”她顿了顿,“这句得留着。”
“留着干啥,又不当饭吃。”老张路过,抱着一摞质检报告,瞥了一眼,“老板看见,还以为你们想转行当诗人。”
“诗人也得交货。”刘好仃笑了笑,把纸折好塞进兜里,“但交货之外,能不能也交点别的?”
没人接话。吊车轨道上传来一声轻响,是早班工人开始吊运原料。阳光穿过高窗,落在操作台上那几片“玻璃家书”上,光斑缓缓移动,像在爬行。
小林突然举起手机:“就现在,拍这个。”
她按下录制。镜头里,光斑正从“彩虹”玻璃的刻字上滑过,投在墙上的颜色微微颤动,像水波。
“它走得慢,”老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镜头外,声音低低的,“但没停。”
视频只拍了四十三秒。剪辑时,小李把老陈这句话放在结尾,配上光斑静止的瞬间。他试了三种背景音乐,最后选了车间日常的环境音——砂轮轻转、玻璃轻碰、远处有人喊“小心边角”。
“太安静了反而假。”他说,“咱们这儿,从来就不怕吵。”
首支宣传片定稿那天,刘好仃把所有人叫到物流区。他们围在发货箱旁,箱子还是普通的纸箱,标签还是手写的“内有光,请轻放”,但这次,小李偷偷用扫描仪存了一份高清图,文件名打上“brand_Story_V1”。
“发吧。”刘好仃说,“不搞仪式,不发通稿。就当是随货附赠的一句话。”
小林点头,打开公司海外社交账号后台。她没写标题,只传了视频,配文是阿卜杜拉那句原话的翻译:“这次,我想把你们的光,带回我家里。”
南美组的账号同步发布了《茶已备好,门未关》,日本组贴出《应对,已收到》,配图是山田那块带波浪纹的玻璃在晨光中的影子。
发布按钮按下的那一刻,车间外正下着小雨。雨点打在玻璃幕墙上,像有人轻轻敲门。
三小时后,小林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正蹲在切割机旁帮小李调参数,瞥了一眼屏幕,手指突然顿住。
“怎么了?”小李问。
她没说话,把手机转过来。是一条私信,Ip显示来自东京。内容只有一行字:“山田先生转发了视频,并留言——这光,像我们办公室的晨雾。”
小李愣了几秒,猛地站起来,差点撞翻脚边的废料箱。他手忙脚乱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出那支视频,点进评论区。
“有评论了!”他声音发颤,“一个日本用户说,‘原来玻璃也能呼吸。’”
老陈走过来,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小李的肩。他转身走向砂轮机,拿起一片新的废料玻璃,对着光看了看,低声说:“那咱们,再磨一块。”
刘好仃站在调度台前,翻出那篇《光是从裂缝里长出来的》。他本想删掉那句“我们不生产玻璃,我们让玻璃说话”,可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最终还是点了保存。
他把文章发到公司内网,标题改成了“来自深圳玻璃厂的一封信”。没加推荐,也没通知领导,就像往河里扔了颗小石子,看它自己荡出几圈波纹。
第二天早上,生产线旁的“待回应的光”纸箱满了。有人放了片心形玻璃,边缘磨得圆润;有人塞了张小纸条:“我想写‘妈妈,我好了’。”还有人用记号笔在废料上画了笑脸,旁边写着:“这算不算一种光?”
刘好仃没清点,也没分类。他只是每天早上来,把新来的玻璃轻轻摆好,让阳光能照到每一片。
第五天,小林发现南美组的社交账号下多了一条长评。是玛利亚写的,她说她儿子每天放学都要对着“彩虹”玻璃说话,昨天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英文:“I see you.”
“他不是在练英语。”小林念完,眼眶有点热,“他是在打招呼。”
老陈在旁边打磨一块新玻璃,听到这句话,手停了一下。他把砂轮调低一档,重新开始,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那咱们,也得回个招呼。”
刘好仃站在火种墙前,墙上那张“融合不是靠近,是共同发光”的便签还在。他没动它,只是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新纸,写下第二篇短文的标题:《手温是有记忆的》。
他写到一半,小李冲进来,手里举着手机:“中东那边,有人转发了‘茶已备好’那篇!评论说,‘这茶,我闻到了。’”
刘好仃抬头,看见调度窗外,雨停了。阳光斜照进来,照在操作台上的几片玻璃上,光斑缓缓移动,最终在墙上汇成一片,像被钉住的星星。
他继续写下去:“我们不是要改变谁的生活,我们只是想让一块玻璃,记得它被谁摸过,又为谁亮过。”
文章发出去的当晚,小林在社交平台看到一条新动态。是某个南美用户上传的视频:他把“彩虹”玻璃挂在阳台,傍晚时分,夕阳穿过玻璃,在墙上投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正好落在孩子画的那幅画上。
视频底下只有一行字:“现在,光会回家了。”
刘好仃没转发,也没评论。他只是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合上本子,轻轻压在那片“泪形”玻璃下。
第二天清晨,小李在“待回应的光”箱里发现一片新玻璃。是扇形的,边缘被仔细磨过,中间用细线刻了个小小的“门”字。
他拿起来对着光看,光斑穿过“门”字,投在墙上,像一道打开的缝隙。
他转身想喊刘好仃,却发现调度台前空无一人。只有那本笔记本摊开着,最后一页写着一句话,墨迹未干:
“我们不生产玻璃,我们让玻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