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扫过控制台,17号炉的监控画面安静得像一杯刚倒满的清水。刘好仃坐在工位上,手里捏着一张裁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面写着六个字:“我们烧玻璃。”他没急着贴上白板,而是把它对折了两次,塞进了笔筒最底下——像是把一句刚学会的外语藏进兜里,准备出门前再默念几遍。
半小时后,小林端着两杯热腾腾的肠粉推门进来,油纸袋还冒着白气。“刘师傅,您真打算拿这六个字当国际口号?外国人听了怕是要问,你们是开烧烤摊的吧?”
“烧玻璃,又不是烧炭。”刘好仃接过肠粉,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可你想想,哪个国家的人不认‘烧’这个动作?火一着,东西就变了样。这是全世界都懂的开始。”
阿芳已经打开平板,屏幕上是昨晚新建的文件夹,路径清晰得像一条刚铺好的铁轨:Global_marketing_prospect > cultural_temperature_test。她点开子目录,里面静静躺着小林昨晚提交的短视频脚本草稿——标题写着《AI预警十五分钟,老师傅顺手调风阀》。
“这标题得改。”刘好仃咬了口肠粉,芝麻酱沾在嘴角,“‘顺手’听着像碰运气,咱们这叫经验闭环。”
“那改成‘精准干预’?”小林问。
“太冷。”阿芳摇头,“巴西客户要是看到这个词,估计以为我们在做手术。”
“所以。”刘好仃擦擦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翻到一页写满客户原话的记录,“咱们得先搞清楚,同一句话,在不同耳朵里,听出的是钟声、是音乐,还是警报。”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三行字:
德国客户说:“精准得像钟表。”
巴西经理写:“这玻璃有温度。”
日本来信问:“老师傅还在一线吗?”
“三个国家,三种听法。”他顿了顿,“但他们听的,都是我们。”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窗外17号炉的火光在玻璃墙上轻轻晃动,像有人在远处打手电。
“问题来了。”小林挠头,“咱们总不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吧?”
“不。”刘好仃摇头,“是见人,就说他们听得懂的人话。”
阿芳忽然抬头:“那‘我们烧玻璃’这句话,翻译过去,会不会……太糙了?”
“糙不糙不重要。”刘好仃翻开老张的巡检笔记,指着一行字,“重要的是,它真。老张写‘炉温差0.5c,结晶起’,八个字,没形容词,可谁看了都知道他在乎什么。”
他合上本子,看向两人:“现在,咱们得把‘真’翻译成‘懂’。”
任务分下去了。阿芳负责扒拉过去三年所有海外邮件、回执、会议纪要,按国别归档;小林去调退货记录,专门筛那些写着“文化不适”“视觉忌讳”的备注单;刘好仃则把老张本子里被圈过三次以上的词都抄下来——“火候”“手感”“稳”“老师傅”“不出错”。
中午前,阿芳的平板上多了张四象限图。横轴标着“情感表达强度”,从冷到热;纵轴是“规则依赖程度”,从松到严。她用三个小图标轻轻点在图上:德国靠右上角,规则强、情感克制;巴西在左下,热情奔放但忌讳明确;日本偏右下,重秩序也重人情。
“你看。”她指着巴西那点,“客户说‘有温度’,可我们那批红梅杯被退,就因为图案像血滴——他们信天主,对红色敏感。”
“所以热情不等于随便。”刘好仃点头,“就像炉火,看着乱窜,其实得看风道。”
小林举着手里的退货单:“还有个事,中东那批货退了,说包装上的龙像恶魔。咱们以为是吉祥,人家当灾星。”
“那日本呢?”刘好仃问。
“他们三次来厂,都特意绕到老车间,看老师傅磨边。”阿芳翻出照片,“有一次,客户站在张师傅背后,看了十分钟,没说话,就拍了张他手背的皱纹。”
刘好仃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他们不是在看人,是在看时间。”
下午两点,白板换了新面孔。刘好仃用油性笔画了三块玻璃板,每块代表一个市场。
第一块,标着“德国:数据之镜”。他写下关键词:误差、标准、可重复、零缺陷。“他们不要故事,要证据。咱们说‘清亮’,得拿出透光率98.7%的报告。”
第二块,“巴西:火焰之舞”。他画了个小火苗:“他们要感觉。‘有温度’不是形容词,是动词。得让他们看见工人擦汗、听见炉火噼啪,知道这玻璃是‘活的’。”
第三块,“日本:炉火之脉”。他写得最慢:“传承、细节、信任。他们不问‘多快’,问‘多久’。三十年没换的炉,三十年没走的师傅——这才是他们的标准。”
小林看着三块板,忽然说:“咱们这哪是卖玻璃,简直是做跨文化翻译。”
“对。”刘好仃点头,“玻璃本身没变,可照进去的人,不一样。”
正说着,电话响了。海外事业部的小王来电,语气急:“刘工,营销方向能先给个框架吗?客户等着看方案。”
刘好仃看了眼表,又看了眼白板上还没收尾的分析图。
“跟他们说。”他顿了顿,“再等半天。”
挂了电话,小林皱眉:“不急?人家催得紧。”
“越急越不能乱。”刘好仃走到白板前,用红笔在“火候”二字外画了个圈,旁边写下一串问号:“德国人说precision,巴西人说calor,日本人说Kizuna(羁绊)?”
他回头:“咱们现在不是在写广告词,是在找心跳。三个国家,三颗心,跳法不同。听准了,才能搭脉。”
阿芳忽然抬头:“日本客户反复问老师傅,是不是……其实有点不信任自动化?”
办公室静了一瞬。
刘好仃没答,而是翻开笔记本,在“火候”下面补了一行小字:“机器能控温,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看一眼。”
傍晚六点,初稿完成。三页纸,没一句口号,全是对照表:生产环节、文化映射、潜在共鸣点。他们决定先拿这三个国家当“测试组”,其他市场暂时挂起。
“就像调炉温。”刘好仃总结,“先稳三个点,整条曲线才有底。”
散会前,他从笔筒里抽出那张“我们烧玻璃”的纸条,剪成三小条,分别塞进三个信封。信封上贴着打印的小国旗:德国黑红金,巴西绿黄蓝,日本白红圆。
他拿胶水封口,动作很慢,像在封存三颗刚摘下的种子。
小林看着问:“这干嘛用?”
刘好仃把信封放进抽屉,只留一角在外,像是等着被谁抽中。
“留着。”他说,“等咱们想好怎么开口的时候,再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