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室的灯还亮着,像一盏不肯睡去的夜灯。小林刚把视频会议的延迟日志导出,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00:59:17,恰好比上一次断线晚了四秒。没人鼓掌,也没人说话,只有空调外机在窗外嗡嗡地打着节拍,像是给这短暂的“全链路通畅”记了个分。
刘好仃站起身,绕过那台贴着“G-pULSE测试专用”标签的旧主机,走到窗边。玻璃映出他半张脸,还有身后那片渐渐安静下来的车间。几台机械臂停在半空,像被按了暂停键的舞者。他盯着自己倒影看了两秒,忽然伸手,把桌上那瓶风油精扶正了。
瓶身一歪,原本被遮住的“保质期:2023.12”露了出来,像一句迟到的提醒。
“这玩意儿还能提神吗?”他自言自语了一句,顺手拧开瓶盖闻了闻——味道淡得几乎只剩一点薄荷的影子,像是被时间悄悄偷走了一半力气。
阿芳正低头整理会议记录,听见动静抬头:“您是不是熬太久了?要不要去休息室眯会儿?”
“不困。”刘好仃把瓶盖拧紧,放回原位,“就是突然觉得,咱们这平台,跟这风油精有点像。”
“啊?”小林抬头,一脸茫然。
“能用,但不知道还能用多久。”他转过身,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刚才越南那边说,他们的声波设备是拿报废警报器改的。没备件,没图纸,坏了就真没了。咱们这边呢?系统跑得欢,可一旦网络断、人走、钱停,是不是也得熄火?”
屋里安静了一瞬。阿芳合上笔记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划了一下。
“所以……您是担心,咱们的‘创新’,其实挺脆弱的?”
刘好仃没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投影前,调出G-pULSE的协作日志。屏幕上,“声波验证-阶段一”的标签下,数据流断断续续,像一条时隐时现的信号线。
“过去七天,跨境连接中断了二十三次。”他指着图表,“平均每次恢复要八分钟。不是技术不行,是人家基础太薄。可我们能等吗?他们能一直这样拼吗?”
小林皱眉:“可这不正是我们合作的意义吗?帮他们,也帮我们自己?”
“没错。”刘好仃点头,“但帮人,得先让自己站稳。国际品牌拼的,不是谁先跑出一步,是谁能一直跑下去。咱们现在搞的,不只是技术协作,是想让‘中国制造’在别人眼里,不只是便宜,而是可靠、长久、值得信任。”
他顿了顿,翻开新本子,在第一页写下七个字:“可持续=活下去的资格”。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创新是加分题,可持续是及格线。”
阿芳轻声问:“那……咱们现在,及格了吗?”
刘好仃没说话,只是把本子转过来,推到桌中央。
小林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您这是要从‘修炉子的’,变成‘定标准的’了?”
“不敢。”刘好仃也笑了,“但至少得知道,别人是怎么定的。”
他环视一圈:“下周起,暂停所有非核心测试。咱们先不急着跑,得先看看路——国际可持续标准,一条一条,给我扒出来。”
第二天一早,阿芳的电脑桌面上多了一个新文件夹,名字很直白:“可持续发展研究启动”。点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份pdF,标题是《ISo
社会责任指南》,下载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
她顺手拖进收藏夹,抬头看见刘好仃正站在老张的工位旁,手里捏着一张打印纸。
“这是啥?”老张接过一看,眉头立刻皱成“川”字,“《全球玻璃行业碳足迹核算标准》?咱们厂又不是电厂,搞这些干啥?客户也没要求啊。”
“可客户的孩子将来会问:‘这玻璃,是怎么做出来的?’”刘好仃把另一份资料递过去,“越南那边说,他们希望下一代还能用这样的设备。咱们呢?是不是也得想想,十年后,咱们的炉子还在不在?谁来开?”
老张翻了两页,冷笑一声:“说得跟咱们要做慈善似的。咱们是厂子,不是联合国。”
“可厂子也得活。”刘好仃语气没变,“现在不查标准,将来别人一纸新规下来,咱们连投标资格都没有。到时候不是不做慈善,是连饭都没得吃。”
小林凑过来,指着其中一条:“‘供应链透明度要求’……这玩意儿咱们能达标吗?”
“不知道。”刘好仃坦然,“但得先知道人家要啥,才能知道自己差哪儿。现在不学,等被淘汰了,再学就晚了。”
阿芳忽然想起什么:“那……咱们要不要找专家来讲讲?或者报个培训班?”
“先不急。”刘好仃摇头,“咱们现在最缺的不是专家,是问题意识。先自己读,先问自己:咱们的设备、流程、合作方式,有没有哪一块,是靠‘临时救火’撑着的?有没有哪一块,换个地方就玩不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可持续,不是刷绿漆、种棵树。是看咱们这套玩法,能不能在别人不帮忙、不迁就的情况下,自己转得起来。”
中午,刘好仃坐在食堂角落,面前摆着一碗素面。他一边吃,一边翻着手机里存的几份国际行业报告,屏幕光映在镜片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邻桌两个年轻技工在聊天。
“听说G-pULSE要搞跨国项目了?牛啊!”
“可不是嘛,咱们厂都要成‘国际创新中心’了。”
刘好仃低头咬了一口面,没抬头。
等两人走远,他掏出笔记本,在“可持续”那页的背面写了一行小字:“别被掌声骗了。掌声响的时候,往往是最该安静听风声的时候。”
风声?他抬头看了眼窗外。树没动,云也没动。可他知道,有些风,是看不见的。
下午的短会,刘好仃把所有人召集到控制室。墙上那张生产排程表依旧密密麻麻,红笔圈出的检修时段像一道道未愈的伤。
“从今天起,G-pULSE加一个新模块。”他打开系统后台,“不叫‘问题池’,也不叫‘资源图谱’,叫‘可持续性评估初筛’。”
小林一愣:“筛什么?”
“筛脆弱点。”刘好仃调出一个新界面,“凡是依赖单一资源、临时方案、非标设备的合作项目,全部标黄。超过三次人为干预才能维持运行的,标红。”
阿芳看着屏幕上逐渐亮起的警示色块,轻声问:“那……越南那个声波项目?”
刘好仃沉默两秒,鼠标点下,项目名称旁跳出一个黄色三角。
“标黄。”他说,“不是否定,是提醒。咱们得帮他们,也得让自己不被拖垮。”
老张盯着屏幕,忽然问:“那咱们自己的炉子呢?有没有标红的?”
刘好仃没说话,而是调出17号炉的维护记录。近三年,共更换非标零件四十七次,其中三十六次来自二手市场或报废设备拆解。
屏幕上,17号炉的图标,缓缓变成了红色。
屋里没人说话。空调的嗡鸣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像某种倒计时。
刘好仃合上笔记本,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23:47,和G-pULSE最后一次成功同步的时间,一模一样。
“我们得改。”他说,“不是为了拿奖,是为了还能继续开工。”
阿芳默默打开电脑,把那份《ISo 》拖进了新文件夹的最上方。
小林开始写脚本,准备把“可持续性评分”嵌入G-pULSE的匹配逻辑。
老张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生产目标”下面,用力写下四个字:“活得长久”。
刘好仃看着那四个字,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到窗边,再次望向车间。灯光一格格熄灭,像退潮的海。唯有控制室还亮着,像一座小小的灯塔。
他拿起那瓶过期的风油精,轻轻放在键盘正前方。
屏幕亮着,新任务正在加载。
风油精瓶身上的“提神醒脑”字样已经磨得模糊,只剩下一角边框,像被时间啃掉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