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牵着白马踏入终南山余脉时,暮色正把松林染成墨色。九环锡杖每叩击一次青石,便有细碎的火星溅在布满苔藓的古碑上——那碑身竟刻着残缺的盘古开天图,斧刃劈过的云纹里渗出暗红色汁液,在暮色中凝成\"不周山裂\"四字。白马突然驻足刨地,前蹄下的落叶堆里竟露出半片青铜甲胄,甲片上盘曲的藤蔓纹路与渭水怪物如出一辙。
\"和尚可是去西天取经?\"
苍老的声音从雾中传来。玄奘抬眼望见砍柴人斜倚在歪脖柏树下,肩头柴捆渗出的不是树汁而是金粉,每粒粉末落地便长成三寸高的琉璃莲台。那樵夫头戴的斗笠边缘垂着金线,正是玄奘袈裟上缺失的缚神索残段,而他握柴刀的右手虎口处,赫然有个盘古巨眼形状的胎记。
\"施主可知前路可有妖邪?\"玄奘握紧锡杖,杖首金蝉雕饰突然发烫。他注意到樵夫脚边的野菊开着六瓣白花,花瓣脉络竟组成北斗七星的倒悬图案,而更远处的林梢间,有无数盏青铜缚神灯正穿透暮色飘来,灯盏里的人脸在看见樵夫时纷纷化作飞蛾。
樵夫将柴刀往树根一剁,整座山林突然震颤。那些嵌在树干里的佛道符咒纷纷剥落,露出皮下蠕动的盘古血管,而被柴刀劈开的树桩中,竟涌出成卷的贝叶经——经文字母全是用金乌血书写,每个字符都在扑棱着翅膀想飞走。\"妖邪?\"樵夫摘下斗笠,露出满头与金线同色的白发,\"你瞧这秦岭七十二峪,哪棵古树不缠着当年镇压残魂的佛链?\"
话音未落,白马突然张口咬住玄奘的僧袍向后拽。这时玄奘才发现,樵夫身后的雾气里浮出万千个 identical身影,每个樵夫都举着柴刀劈向空中——那些被劈开的雾霭中,竟漏出昆仑墟方向的景象:女娲补天时遗落的缚神索正捆着半截盘古脊椎,而如来的莲台就压在骨髓腔上,每道佛纹都在吸食着从骨髓里渗出的开天精血。
\"想取真经?先瞧瞧这担柴。\"老樵夫将柴捆掷在玄奘脚边,捆柴的藤蔓瞬间化作活物,缠上锡杖九环便长成通天巨树。树冠上结满的不是果实而是佛道两家的法印,每个法印里都困着个啼哭的金蝉子魂魄,而树根处渗出的汁液在石面上写成:\"当年盘古右眼化月时,被如来用莲台剜去了神髓作真经\"。
最骇人的是柴刀落地的声响——那声音竟与长安太极宫的钟鸣同调,震得林间的缚神灯纷纷炸裂,飞出的人脸在半空聚成玄奘的影子,只是那影子的心脏位置嵌着枚燃烧的月亮,而月宫里隐约可见金乌正啄食着盘古残魂的眼睛。
当第一颗流星划过树梢时,樵夫的身体开始崩解。他化作万千片金叶子飘向玄奘,每片叶子都在他僧袍上织出新的经文,那些文字竟在讲述另一段历史:盘古开天后,佛道两界联手剜去他双目,左眼封进太阳作金乌图腾,右眼则被磨成贝叶经的纸浆,而所谓的\"释厄\",不过是让金蝉子转世重走当年盘古残魂逃亡的路线。
白马突然扬蹄踏碎柴刀,刀身迸出的火星点燃了整片松林。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玄奘看见无数樵夫的幻影在树梢间穿梭,他们手中的柴刀都刻着相同的印记——那是被莲台劈开的盘古瞳孔。而此刻的渭水方向,被藤蔓覆盖的巨物正朝着秦岭爬行,它裂开的胸腔里,端坐着的佛陀已露出金乌的利爪,正撕扯着缚神索想放出昆仑墟下的残魂。
残阳如血,将官道染成一条蜿蜒的血色绸带。玄奘策马前行,九环锡杖每一次点地,杖首的铜环都会发出清越却又带着一丝沙哑的声响,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喉咙。他身后的白马不再温顺,鼻孔翕动,频频望向道路两侧的密林,蹄下的步子也透着不安。
“师父,您看前面——”随行的两名官差突然勒住马,声音发颤。
玄奘抬头,只见前方地平线上,赫然矗立着一座漆黑的山峦。此山不似寻常山脉那般有青翠之色,山体呈现出一种仿佛被火烧炙过的焦黑,寸草不生,唯有嶙峋的怪石如同恶鬼的獠牙,刺破灰蒙的天幕。山风掠过,竟发出如同万千冤魂呜咽的尖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土腥与……一丝若有似无的、和长安慈恩寺古槐汁液相似的血腥气。
“这是……两界山?”玄奘皱眉。他曾在舆图上见过此山记载,乃是大唐与西域的分界,却从未听闻此山有如此诡异之象。
话音未落,林中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紧接着,地面剧烈震动,一头浑身覆盖着灰黑色硬毛的巨熊猛地冲出密林,它的眼睛是浑浊的灰白色,嘴角淌着涎水,更可怖的是,它胸前的毛发下,竟隐约可见暗紫色的藤蔓状纹路在皮肤下蠕动!
“妖……妖怪!”一名官差吓得跌下马来,另一名抽出佩刀,却抖得如同筛糠。
巨熊咆哮着扑向玄奘,腥风扑面而来。玄奘虽为僧人,却临危不乱,他猛地举起九环锡杖,口中急念:“南无阿弥陀佛!”
锡杖顶端骤然爆发出一圈柔和的金光,金光触及巨熊,却并未如预想般将其击退,反而让巨熊发出一声更加痛苦的嘶吼。它身上的藤蔓纹路愈发清晰,竟像是活了过来,猛地从皮肤下钻出,缠绕向锡杖的金光!
“这不是普通的精怪……”玄奘心中大骇,这藤蔓纹路,与通关文牒上的暗纹、与长安异象中透出的气息,如出一辙!是“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座焦黑的两界山中,突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如同山体崩裂,又似金石交击。紧接着,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穿透风啸与熊吼,炸响在众人耳边:
“呔!是哪个不长眼的妖孽,在此撒野!”
声浪如潮,竟将那巨熊震得一个趔趄,身上的藤蔓纹路也瞬间黯淡了几分。巨熊惊恐地望向两界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竟转身想逃。
“哪里跑!”
又是一声怒喝,只见两界山的焦黑岩壁上,一块磨盘大的巨石“轰”地炸开,碎石飞溅中,一道金光从石缝里激射而出,快如闪电,瞬间击中巨熊的后心!
“嗷——!”巨熊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它身上的藤蔓纹路猛地爆裂开来,喷出墨绿色的汁液,整头熊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干瘪下去,最终化为一滩腥臭的烂泥,唯有那些暗紫色的藤蔓纹路,在泥水中扭曲了几下,便沉入地下,消失无踪。
烟尘散去,玄奘定睛望去,只见爆炸的石缝前,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瘦小的“人”,浑身长满金灿灿的毫毛,头戴一顶不知从何而来的破旧僧帽,脸似雷公,眼若金睛,手中握着一根碗口粗细、却又显得有些锈迹斑斑的铁棍,正将铁棍往地上一杵,震得地面又是一哆嗦。
“你是……”玄奘从未见过这等模样的生灵,既非人类,亦非寻常野兽。
那金睛毛脸的“人”转过身,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獠牙,眼神却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锐利:“嘿嘿,和尚,俺老孙在此!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敢独自走这荒山野岭?刚才那孽障,可是被‘厄’附了身的熊罴精,若非俺老孙出手,你早成了它肚子里的素馅包子了!”
“厄?”玄奘心中一凛,“你知道‘厄’?”
“俺老孙岂会不知?”那毛脸生灵翻了个白眼,走到玄奘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盘古开天辟地,清浊自分,可混沌未绝,便有那‘厄’从虚无中诞生,专噬生灵慧根,散播劫难。上古时期,若非诸位大圣联手,怕是这天地早被它搅个天翻地覆了!”
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两界山:“看到这座山了吗?外人叫它两界山,可在俺老孙眼里,它就是个巨大的……封印!”
玄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焦黑的山体上,果然隐隐有金色的符文流转,只是被一层灰暗的气息掩盖,若非他修行多年,根本无法察觉。而那些符文的排列方式,竟与他在古卷上看到的“厄”的封印图案,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加繁复,也更加……诡异。
“你被封印在此?”玄奘问道。
“算是,也不算是。”毛脸生灵挠了挠头,金睛突然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五百年前,俺老孙大闹天宫……咳,其实也不是大闹,就是想去问问那些老神仙,为何任由‘厄’的气息在天界蔓延,结果话不投机,动了些手。然后,就被压在了这山下。”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玄奘却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怨恨。
“压你的,是何人?”
“还能有谁?”毛脸生灵撇了撇嘴,“那西天如来老倌呗。他说俺老孙扰乱三界秩序,便以‘五行山’为名,将俺压在此处。可俺老孙后来才琢磨明白,这山哪是什么五行山,分明是用‘厄’的克星与‘厄’本身的力量混合铸成的封印!你看这山上的符文,一半是佛家的镇魔咒,一半……嘿嘿,却是‘厄’的本源纹路!”
玄奘闻言大惊失色。用“厄”的本源纹路作为封印?这岂不是等同于在封印中养“厄”?是谁如此大胆,又如此……诡异?
“你为何帮我?”玄奘定了定神,问道。眼前这毛脸生灵自称“老孙”,行为乖张,言语间对天庭和如来都颇有微词,绝非善类。他救自己,恐怕另有目的。
“帮你?”孙悟空咧嘴一笑,露出狡黠的光芒,“和尚,你以为俺老孙是闲着没事干?实话说吧,俺感应到你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气息。像是佛,又不全是佛,还带着点……嗯,像是俺老孙当年在兜率宫见过的,那混沌初开时的先天之气。”
他凑近玄奘,金睛死死盯着他的眉心:“尤其是你这颗脑袋,俺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金蝉子的转世呢?”
玄奘心中剧震。金蝉子转世之事,除了他自己偶尔从禅定中窥见的零星记忆,从未对人言明,这毛脸猴子如何得知?
“你究竟是谁?”玄奘握紧了锡杖,戒心骤起。
“俺不是说了吗?”毛脸生灵挺直了腰板,将铁棍在手中耍了个花,朗声道,“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孙悟空是也!和尚,你若肯把俺从这破山里弄出去,俺就保你西行取经,如何?”
“取经?”玄奘眼神一凝,“你怎么知道取经之事?”
“嘿嘿,”孙悟空敲了敲脑袋,“这山上的封印虽然古怪,但也不是密不透风。刚才你跟那‘厄’附的熊罴精动手,俺就听见了。什么西天取经,释厄解难……哼,依俺老孙看,这恐怕不是去取经,而是去……喂‘厄’吧!”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玄奘心头。喂“厄”?难道这西行之路,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就在此时,两界山的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仿佛山体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孙悟空脸色一变,猛地转头望向山腹,金睛中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不好!‘厄’的气息变强了!看来是刚才那熊罴精的死,惊动了山里的东西!和尚,你想知道真相,就快把俺弄出去!再晚一会儿,别说俺老孙了,你这取经的小命,怕也保不住了!”
玄奘看着孙悟空眼中的急切不似作伪,又想到长安的异象、观音显圣的疑点、通关文牒上的暗纹……他心中某个一直被压制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
或许,这只被封印在“厄”之山中的石猴,才是揭开一切悬疑的关键。
“你要我如何救你?”玄奘沉声道。
孙悟空指了指山顶一块凸起的、刻满了模糊梵文的巨石:“看到那块‘如来神掌’了吗?那上面的符咒,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你用你这和尚的佛光,注入到符咒的‘假’处——也就是那些呈现出暗紫色的纹路里,就能暂时破开封印!”
注入到“厄”的纹路上?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玄奘犹豫了。但他看着孙悟空眼中闪烁的、混杂着希望与疯狂的光芒,又看了看脚下那滩熊罴精化为的烂泥中,似乎又有暗紫色的藤蔓在蠢蠢欲动,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好。”玄奘深吸一口气,举起九环锡杖,杖尖对准山顶的巨石,“但你需答应我,若你出得山来,须随我西行,一路之上,不得滥杀无辜,更要如实告知你所知的一切关于‘厄’的秘密。”
“行!行!”孙悟空不耐烦地挥手,“只要能出去,别说西行,就算去那九幽地府遛一圈,俺老孙也陪你!快动手吧!”
玄奘不再迟疑,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体内的佛力汹涌而出,灌注到九环锡杖之中。锡杖爆发出璀璨的金光,这一次,金光不再柔和,而是带着一股凛然的正气,直射向山顶的巨石!
金光落在巨石上,那些清晰的金色梵文只是微微发亮,并无变化。但那些隐藏在梵文之间、几乎难以辨认的暗紫色藤蔓纹路,却在金光触及的瞬间,猛地亮了起来!
“就是现在!”孙悟空大吼一声,浑身金毛倒竖,手中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棍突然爆发出万丈光芒,化作一根碗口粗细、金光闪闪的神铁棒!
“破!!”
孙悟空猛地将金箍棒举起,狠狠砸向自己脚下的山岩!
“轰——!!!”
天崩地裂!
两界山剧烈颤抖,焦黑的山体如同蛛网般裂开,山顶的巨石轰然炸裂!那隐藏在山体中的“厄”之气息,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冲天而起,化作一道暗紫色的光柱,直插云霄!
烟尘弥漫中,玄奘被气浪掀飞,摔落在地。他挣扎着抬头,只见一个金色的身影,手持金光闪闪的铁棒,冲破碎石与烟尘,直上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