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琳娜带着那个危险而诱人的“归途微光”计划离开了,连同那金属匣子令人心悸的噼啪声一起,消失在扭曲的空间涟漪中。森林小屋的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却关不住凯尔脑中掀起的滔天巨浪。
壁炉里的火焰徒劳地燃烧着,木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在这死寂的小屋里显得异常空洞。凯尔站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指尖残留着那枚地球硬币冰冷坚硬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回去……看一眼……”
塞琳娜沙哑而凝重的声音在他脑中反复回荡,与图尔贡在封印深处那充满恶意的咆哮交织在一起。九死一生……十死无生……封印撕裂的风险……意识迷失的深渊……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尖叫着让他立刻将这个疯狂的计划彻底封存、遗忘!
然而,心底深处,那被巨石砸开的冰封湖面下,汹涌的暗流裹挟着无法抗拒的力量,正咆哮着冲破理智的堤坝。那是乡愁,是牵挂,是根植于灵魂最深处、对“来处”的本能渴望。硬币冰冷的触感,成了点燃这一切的引信。
他猛地转身,没有再看那堆燃烧的火焰,像一头被无形鞭子抽打的困兽,一把抓起靠在墙角的旧猎弓和箭囊,冲出了小屋的门。
他需要空间,需要远离这四面墙壁带来的窒息感,需要回到那个他默默守护了几年、承载着他在这异世界最真实情感的地方——森林深处那处简陋却宁静的村落,还有那间格鲁留下的、如今由他守护的小屋。
他脚步沉重,如同灌满了铅。林间的光影在他眼中失去了色彩,鸟鸣也成了无意义的噪音。塞琳娜的理论模型、触目惊心的风险概率、艾拉肩头渗血的绷带、远方封印搏动的巨大疤痕……所有的一切都在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片熟悉的小小空地边缘。眼前,是几间依偎在古树旁、屋顶覆盖着厚实苔藓的朴素木屋。黄昏的暖光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和炖煮食物的香气。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孩子正在屋前空地上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像碎金一样洒落在草地上。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廊的摇椅上,眯着眼,手中缓慢地纺着线。
一切都安宁、祥和,充满了生活最本真的烟火气。这是他用箭矢、用伤痕、用无数次在阴影中的守望,默默守护下来的平静。他看到了瓦里安——如果这位老矮人还在的话——他应该正坐在村口那棵巨大的橡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皮,手里拿着他那标志性的烟斗。烟斗里没有点燃烟草,只是被他习惯性地叼在嘴里,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嬉闹的孩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平和。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花白的胡须上跳跃。
凯尔的目光掠过村落,最终定格在村落后方那片被古老树木环抱的幽静林地。那里,立着一座朴素的石碑——格鲁的安眠之地。石碑上没有华丽的铭文,只有一把简朴的、刻着古老森林符文的弓形浮雕。石碑旁,几朵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望着。守护的村落,瓦里安沉默的烟斗,格鲁长眠的石碑……这些画面,如同一幅幅沉甸甸的画卷,压在他动荡的心湖之上。它们代表着责任、牺牲、还有他在这片异世界土地上用血与火换来的、不容置疑的“现在”和“未来”。
然而,硬币冰冷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固执地提醒着他那个遥远、模糊、却从未真正消失的“过去”。
巨大的撕裂感几乎将他扯碎。一边是沉甸甸的现实与责任,一边是来自灵魂源头的、无法抗拒的引力。他像一个被绑在两根巨柱之间的囚徒,任何方向的拉扯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格鲁留下的小屋。屋内陈设依旧简单,带着森林和旧物的气息。他没有点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噬室内的光线。他走到那张铺着兽皮的简陋床铺边,和衣躺下,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目光空洞地望着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木梁。
塞琳娜的声音、封印的搏动、艾拉的眼神、孩童的笑声、瓦里安的烟斗、格鲁的石碑……还有那枚冰冷的硬币,在黑暗中轮番冲击着他的意识。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和内心的激烈冲突,终于让紧绷的弦达到了极限。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混乱中,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当意识重新凝聚时,凯尔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
水泥路面,路旁整齐的行道树,远处林立的高楼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路边小吃摊的油烟味,还有城市特有的、混杂着尘埃的干燥气息。一种遥远又无比真切的感官冲击瞬间淹没了他。
他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t恤和一条普通的牛仔裤——正是他穿越前那晚的穿着。脚上是那双他穿了很久、鞋底已经磨平的帆布鞋。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他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视线死死锁定在不远处那个熟悉的小区入口,那扇他曾经无数次进出的、有些锈迹的绿色铁门。
家!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推开单元门,爬上狭窄而熟悉的楼梯间,墙壁上还残留着孩子们涂鸦的痕迹。站在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前,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冷。
钥匙钥匙在哪里?他慌乱地摸索着口袋。没有!空空如也!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地用拳头砸门时,门内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咔哒”声。
门开了。
一张刻满岁月痕迹、带着明显倦容却无比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门后——是他的母亲。她穿着家常的碎花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摘了一半的青菜。
“妈……” 凯尔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挤出一个干涩破碎的音节。巨大的酸楚和无法言喻的思念瞬间冲垮了堤防,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眼前这日夜思念的身影。
然而,母亲的目光却越过了他,投向空荡荡的楼道,带着一丝疑惑,随即又化作了习惯性的平静。她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
“哎,这风……” 母亲嘟囔了一句,随手关上了门。那扇冰冷的防盗门,在凯尔面前,在他伸出的、徒劳地想要触碰的手臂前,无情地合拢了!
他被关在了门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
巨大的失落和荒谬感如同冰水浇头。他怔怔地看着紧闭的门,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电视新闻播报声和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再次敲门,想要大喊,想要告诉母亲他回来了!哪怕只是看一眼!
但他的手指,却像穿过空气一样,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厚重的防盗门!
没有触感!没有声音!没有存在感!
凯尔如遭雷击,僵立在冰冷的楼道里。原来……这就是塞琳娜所说的“投影”?一个无法触碰、无法交流、如同空气般存在的……幽灵?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景象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剧烈地扭曲、闪烁了一下。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的陈设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却又处处透着一股被时间尘封的陌生感。电脑桌上,那台他曾经日夜相伴的电脑屏幕漆黑一片,主机箱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键盘缝隙里积满了絮状的灰垢。书架上,他心爱的几本游戏攻略书和小说随意地堆放着,书页边缘微微卷起,同样落满了灰尘。墙上,那张他引以为傲的、在游戏里获得的稀有坐骑海报,颜色已经有些褪色,边角也微微翘起。
一切都还在,却又一切都不同了。一种物是人非的、巨大的隔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曾经熟悉、热爱的一切,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时间”的尘埃,将他这个“主人”彻底隔绝在外。
他的目光落在电脑桌一角,一个熟悉的相框上。照片里,是年轻的他和父母在一次旅行中的合影,三个人笑得灿烂无比。他伸出手,想要拿起那个相框,想要触摸照片上自己曾经鲜活的脸庞。
指尖再次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相框,如同穿过幻影。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母亲端着一个水杯走了进来。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天光,走到电脑桌前。她放下水杯,目光缓缓扫过落满灰尘的电脑,扫过那些积灰的书本,最后,定格在那个相框上。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拿起了那个相框。布满细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照片上凯尔年轻的笑脸。她的眼神空茫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相框,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良久,母亲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叹息声悠长、沉重,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凯尔的心脏,将某种东西彻底击碎了。
“凯凯……今天是你生日啊……” 母亲的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照片上凝固的笑容倾诉,“你爸……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香辣蟹……在冰箱里放着呢……” 她的手指停在他照片中的脸颊上,指尖微微颤抖着。
“也不知道……你在那边……吃不吃得惯……” 又是一声悠长到令人心碎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思念和无法填补的空白,“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捧着相框,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的霓虹灯光开始闪烁,在她苍老的脸庞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冰冷的光影。
凯尔站在房间的阴影里,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已凝固。母亲那一声声叹息,一句句低语,像一把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香辣蟹……他生日……冰箱里……冷了……不好吃了……
巨大的悲伤、无边的愧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孤独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吞噬。他想放声嘶吼,想告诉母亲他就在这里!就在她身边!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一个徒劳的、无能的旁观者!
视野剧烈地扭曲、模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母亲佝偻的身影和那落满灰尘的房间。
“妈——!!!”
一声撕心裂肺的无声呐喊,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凯尔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撕扯着他的喉咙和胸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窗外,埃拉西亚的月光透过简陋的木窗棂,清冷地洒在地上。森林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拂着他汗湿的脸颊。
没有水泥街道,没有防盗门,没有落满灰尘的电脑,没有母亲那声心碎的叹息……
只有眼前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小木屋。粗糙的木梁,壁炉里冰冷的灰烬,墙上挂着的、属于格鲁的古老猎弓。
巨大的落差感让他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的、汹涌的湿意。
泪水。真实的泪水,正不受控制地、汹涌地滚落。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指,然后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冰冷而粗糙的手掌之中。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小木屋里,断断续续地响起。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故土,终究只是一场清晰到令人心碎、却又遥不可及的回魂之梦。而冰冷的泪水,是这场梦魇唯一真实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