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的夜,凉如水。
朱雄英独立窗前,手中的那封信纸已被掌心的温度浸得温热,可信上的字句,却如万载寒冰,透着彻骨的寒意。
“农具之变,非商贾之损,实乃士绅之忧。佃户有力,则我辈何以自处?此事,关乎纲常,动摇国本,不可不察,不可不阻。”
寥寥数语,字字诛心。
商贾联盟的喧嚣,不过是前台的锣鼓,真正的大戏,藏在幕后。他赢了一场漂亮的商战,却只是剪除了这棵参天大树几片无关痛痒的叶子。而那深埋地底,盘根错节,吸食着帝国养分的根系——士绅地主阶层,才刚刚被他惊动。
作为一名来自信息时代的程序员,朱雄英的思维习惯于系统性分析。在他眼中,大明朝就像一个庞大而陈旧的运行程序。破风犁,是他写下的一个优化模块,一个提升“数据处理效率”(农业生产)的函数。然而,他现在发现,这个程序的底层架构存在一个致命的逻辑漏洞。
这个漏洞,名为“生产关系”。
土地,是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生产资料。士绅地主通过土地兼并,几乎垄断了这一核心资源。他们将土地出租给无地的农民,收取高达五成甚至七成的地租,这便是这个程序的核心“利润模型”。农民,则像是被锁定了低权限的用户,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提高生产力),大部分成果都会被系统(地主)强制征收。
破风犁的出现,意味着单个用户的效率暴增。原本一个佃户拼死拼活只能耕种十亩地,现在能轻松耕种二十亩、三十亩。那么问题来了:多出来的产出归谁?佃户们会不会要求降低租子?他们会不会用多余的时间去开垦荒地,成为自耕农,从而彻底摆脱地主的控制?
这触动了整个程序的根基。士绅地主阶层的富贵、体面、权势,乃至他们吟风弄月、着书立说的闲情逸致,全都建立在这套残酷而高效的剥削体系之上。他们绝不会坐视这套体系被一个小小的“技术更新”所颠覆。
“殿下,夜深了。”铁臂端来一杯热茶,见朱雄英神色凝重,不敢多言。
朱雄英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他转身看着铁臂,问道:“铁臂,你觉得,天下的土地,是谁的?”
铁臂一愣,不假思索地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是皇爷的。”
“说得好。”朱雄英的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可如今,这天下的土地,产出的粮食,大半进了谁的口袋?国库,还是那些自称‘朝廷栋梁’的士绅之家?”
这个问题,铁臂答不上来了。
朱雄英知道,他必须找到这个庞大程序的“系统管理员”——他的皇爷爷,朱元璋。要修改底层代码,必须获得最高权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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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暖阁。
朱元璋正在灯下看奏章,花白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北方的军报,蒙古残余势力蠢蠢欲动;南方的赋税,连续两年未达预期。国朝初立,百废待兴,处处都要钱,可这钱,却总像漏了底的米缸,怎么也装不满。
“皇爷爷。”
朱雄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朱元璋抬起头,看到是自己的大孙,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几分。
“大孙来了,坐。看你这模样,松江府的事,办得不顺心?”
“回皇爷爷,恰恰相反,事情太顺心了。”朱雄英坐到朱元璋对面,亲手为他续上茶水,“孙儿此来,是想请罪的。”
“哦?”朱元璋来了兴趣,“你打了胜仗,还要请罪?”
“孙儿在松江,只看到了一群利欲熏心的商贾,以为他们便是阻碍。可直到孙儿查抄了他们的信件,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朱雄英将那封关键的信件,恭敬地呈上。
朱元璋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原本缓和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眼神中迸射出当年沙场征伐时的凛冽杀气。
“好,好一个‘士绅之忧’!好一个‘动摇国本’!”他将信纸重重拍在桌上,怒极反笑,“咱当年跟着郭子兴起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不就是因为那些地主老财,收了咱家的地,逼死了咱的爹娘!咱以为,咱坐了这天下,百姓就能安生。没想到啊,这帮读了几天书的畜生,换了身皮,又趴在百姓身上吸血!他们的国本,是要咱大明的百姓,世世代代给他们当牛做马!”
这番怒火,在朱雄英的预料之中。朱元璋的出身,是他心中最深的烙印,也是他最强大的武器。
朱雄英顺势跪下,沉声道:“皇爷爷息怒。孙儿请罪,是因为孙儿的破风犁,无意中惊动了这些人,打草惊蛇。但孙儿也因此看清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我大明的国本,不在士绅,而在万民!士绅富,则民穷;民穷,则国弱。如今国库吃紧,边疆不稳,根子就在于此。天下的财富,如同一条大河,本应流向国库,滋养社稷。可现在,这条河的中游,被无数士绅地主挖了千万条沟渠,他们把最肥美的河水引进了自家的小池塘。流到国库的,只剩下一些残羹剩水。长此以往,大河干涸,国将不国!”
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朱元璋的心锁。他最恨的,一是贪官,二是地方豪强。朱雄英的这番“河流论”,将士绅地主阶层描绘成了一个窃取皇权、掏空国库的巨大集团,正中他的要害。
“咱知道!”朱元璋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可这帮人,盘根错节,朝堂上,地方上,都是他们的人。咱杀了一批,又冒出来一批,杀不尽,除不绝!”
“皇爷爷,杀,是治标不治本。”朱雄英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超越时代的光芒,“孙儿以为,对付他们,不能只用刀,要用‘法’。我们不必夺他们的地,只需釜底抽薪,改变他们与佃户之间的生产关系,就能从根子上瓦解他们。”
“怎么改?”朱元璋身体前倾,显然被彻底吸引了。
“孙儿斗胆,草拟了一套‘均田新制’的方略,想请皇爷爷定夺。”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将他酝酿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
“第一步,试点先行,不动根本。我们不碰现有士绅的田产,先从皇庄、军屯和无人开垦的荒地入手。将这些土地,以极低的租子,甚至免租三年的形式,分给无地的农户耕种,让他们成为直接向朝廷纳税的自耕农。”
“第二步,明晰产权,丈量天下。以皇爷爷您当年推行的《鱼鳞图册》为基础,借助格物司的新式测量工具和计算方法,重新丈量全国土地。这一次,要做到分毫不差,登记在册,彻底杜绝隐田、瞒报。让每一寸土地,都在朝廷的掌控之下。”
“第三步,设立租上限,保护佃户。在试行成功后,颁布法令,天下田租,不得超过四成!并确立‘永佃权’,只要佃户不拖欠地租,地主不得随意收回土地。如此一来,佃户有了盼头,生产的积极性自然高涨。多出来的粮食,就是他们自己的。地主虽然租子少了,但收成稳定,也能有所保障。”
“皇爷爷请想,”朱雄英的声音充满了力量,“此法若成,有三大好处。其一,万民归心。百姓有了自己的地,或有了稳定的佃权,只会感念皇恩浩荡,我大明的江山,将固若金汤!其二,国库充盈。无数佃户变成自耕农,税收直接上缴朝廷,再无中间盘剥,国库何愁不充实?其三,皇权独尊!士绅的权势源于土地和依附于他们的佃户。当佃户不再完全依附于他们,他们的影响力就会被大大削弱,皇爷爷您的政令,才能真正做到畅通无阻,直达阡陌!”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经济改革了,这是一套将富国、强兵、集权完美结合的阳谋!
朱元璋在暖阁中来回踱步,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一个百姓安居乐业,国库堆积如山,皇权前所未有巩固的强大帝国,正在向他招手。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大孙,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如此深邃的洞察力和经天纬地的谋略。
“好……好一个‘均田新制’!”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大孙,你放手去做!先拿应天府的皇庄和紫金山下的荒地做试点。咱给你撑腰!咱倒要看看,谁敢挡咱富国强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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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奉天殿。
朝会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朱雄英亲手撰写的《钦定皇庄及官田试行均田新制疏》被当朝宣读后,整个朝堂,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型炸弹,瞬间炸开了锅。
“荒唐!简直是荒唐!”
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翰林学士,太子少师刘三吾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朱雄英,痛心疾首地说道:“太孙殿下!您可知您在做什么?自古以来,田产私有,神圣不可侵犯!朝廷设租上限,干预民间田契,此乃与民争利,动摇国本之举!《周礼》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您此举,是置圣人教诲于何地?置我朝纲常伦理于何地?”
他身后,立刻有一大批官员附和。
“刘大人所言极是!祖宗之法不可变!我朝承平百年,靠的就是这套法度,岂能因太孙殿下年轻气盛,说改就改?”
“此法一出,天下士绅必然人人自危,到时人心惶惶,必生大乱!”
“名为‘均田’,实为‘乱田’!请陛下三思,万万不可!”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几乎汇成了一股声浪,要将朱雄英淹没。他们引经据典,言辞激烈,将这道疏折批判为祸国殃民的恶法。他们每一个人,身后都代表着一个庞大的地主家族,朱雄英的改革,无异于在剜他们的心头肉。
朱雄英静静地站在殿中,任凭这些攻击如惊涛骇浪般拍打在自己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带着一丝悲悯。
待到殿上的声音稍稍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诸位大人,慷慨陈词,句句不离‘祖宗之法’、‘国家纲常’。孤,只问诸位一个问题。”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电,直刺人心。
“我朝太祖高皇帝,昔日为何揭竿而起?是因为元廷的‘祖宗之法’不够好吗?是因为元廷的‘纲常伦理’不够严吗?”
“不!”朱雄英的声音陡然拔高,振聋发聩,“是因为官逼民反,是因为百姓活不下去!是因为千里饿桴,易子而食!那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万千百姓的性命,才是最大的纲常!让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才是我大明最根本的祖宗之法!”
他转向刘三吾,目光灼灼:“刘大人,您饱读诗书,可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是社稷,是皇权。水,是天下万民!你们口口声声维护的‘国本’,究竟是这承载着大明江山的万千水滴,还是舟上那些不事生产,却占据了最好位置,还要在船底凿洞自肥的蛀虫?”
“你……你血口喷人!”刘三吾气得脸色发紫,指着朱雄英的手都在颤抖。
朱雄英冷笑一声,不再理他,而是面向龙椅上的朱元璋,朗声道:“皇爷爷!孙儿的‘新制’,说一千道一万,核心只有九个字——‘抑豪强,固皇权,安万民’!”
“如今豪强兼并土地,坐拥佃户,形同土皇帝,此为皇权之大患!孙儿要削弱他们,将土地的最终控制权,将亿万农民的归属感,重新收归于皇权之下!”
“如今百姓辛苦一年,七成归于地主,自己落不得温饱,遇灾年便流离失所,此为天下之大患!孙儿要让他们劳有所得,心有所盼,让他们知道,这天下,是皇爷爷您的天下,不是地主老财的天下!”
“此法,或许会得罪满朝的士绅,但必将赢得天下的民心!请问皇爷爷,请问诸位大人,究竟是士绅的利益重要,还是天下万民的心重要?究竟是少数人的富贵重要,还是我大明江山的万世安稳重要?”
一声声质问,如重锤一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些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官员,此刻竟无一人敢再出声。
因为朱雄英成功地将这个问题,从“经济改革”,上升到了“政治站队”。反对新制,就是与万民为敌,与皇权为敌,就是动摇大明江山的罪人!谁敢担这个罪名?
朱元璋坐在龙椅之上,看着自己这个舌战群儒、光芒万丈的大孙,心中涌起无限的豪情与快慰。他缓缓站起身,洪亮的声音响彻奉天殿。
“咱意已决!”
“皇太孙所奏《均田新制疏》,准了!即日起,以应天府皇庄及紫金山麓官田为试点,由皇太孙全权督办!户部、工部全力配合!若有阳奉阴违、暗中作梗者,一律以谋逆论处,绝不姑息!”
“陛下圣明!”朱雄英与少数支持的官员立刻跪下谢恩。
而刘三吾等人,则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他们知道,一场无可避免的风暴,已经降临。
退朝后,朱雄英走在宫道上,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赢了朝堂上的辩论,但这只是开始。
一名格物司的密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递上了一张纸条。
朱雄英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行字,记录了最近几日,江南数个顶级士绅家族的当家人,以赏花、品茗为名,在苏州太湖的东山岛上秘密集会。其中,甚至有几个已经告老还乡的前朝重臣的名字。
他赢了明面上的战争,但敌人,已经开始在暗处集结。他们不会再用商战那等粗浅的手段,也不会再用朝堂辩论这种无力的抗争。
他们所掌握的,是渗透到帝国毛细血管里的权力网络,是“天地君亲师”的道德枷锁,是足以让任何政令化为无形的软刀子。
一场真正的、足以撼动整个帝国根基的政治风暴,已在酝酿之中。而他,朱雄英,正站在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