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依旧在忽冷忽热地喷洒着。地上的泡沫残迹被水流冲散、稀释,打着旋,最终消失在下水道口。
顾圣恩套上皱巴巴的衬衫,许鸮崽靠在浴室门框上,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另外半边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顾圣恩清了清嗓子,他向前挪了半步:“许鸮崽。我自己的烂摊子,我自己收拾。那些以前和我临时登记过的‘情人’,我会一个一个找,说清楚。房子,全部收回。我顾圣恩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他们不是我爱人,凭什么占着我打拼来的地方?我会把他们,都甩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你没义务,为我做这些。”许鸮崽眼睛映着一点月亮冷光,读不出任何波澜。他手指抠进斑驳脱漆的木门框里,指关节高高凸起,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薄薄的皮肤。
“为你?”顾圣恩自嘲道,“不,我为我自己。散出去的‘江山’,我要收回来。我贪财好色,没什么好辩解的。那座岛,我卖了七百亿,钱,一分不少进了口袋。是为了救公司,但这钱背后沾着什么腥气,我比谁都清楚。”
顾圣恩微微仰头,目光穿透低矮的天花板:“现在公司这条破船总算暂时稳住了,那七百亿我会一分不少,全部捐回索马沙,拿去填战后的窟窿,当赎罪券也好,当买路钱也罢。”
许鸮崽沉默着,视线飘向窗外。那轮孤悬的冷月,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
顾圣恩继续道:“我会去祠庙拜师,戒色。”
许鸮崽转身,抬眼瞧他:“寺庙?”
顾圣恩以退为进:“我罪孽深重,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你大慈大悲的原谅我多次,我还得寸进尺,不知羞耻。我就是下流小人,配不上你。我要去面壁思过,直到把心里这点龌龊心思…熬干净。”
许鸮崽声音终于裂开缝隙:“不至于去当和尚吧?”
顾圣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已经决定和女人在一起,我还这么纠缠你,实在有违人伦。无论如何,我都要深刻反省。”
“那演戏呢?”许鸮崽追问。
“尝试之后,我确实有破演戏执念,人对没完成的事总有过高的期待。达成了,当个爱好足矣。我下一个任务就要看破情欲执念。我对你情欲过重,违反天理。我要自我修行。”
“顾圣恩,你在开玩笑?”
“你不要我,我想佛祖总该还会收留我这个罪人吧?今天午夜一过,我就去东山寺。洛梵常去那儿给虞知君祈福,那地方,清净。”
“你别冲动。”
“'小笼子'没了,我要自我约束。以后不会再强迫你了。我发誓。我在强行碰你...我就...”顾圣恩欲言又止,“我输了,许医生。以后不会有美国警察再找你麻烦。”
“不审问我了?”许鸮崽微微偏头。
“我审不出来,除非你自愿告诉我。”
顾圣恩离开,车门关上,隔绝了夜晚微凉的空气和远处模糊的市声。
直到此刻,他才允许那幅画面闯入脑海,昏黄灯光下,许鸮崽眼中一闪而逝的水光。那是今晚漫长沉默里,唯一真实的涟漪,是他得到的、最接近告白的东西。它悬在记忆里,像一枚微小的、带着体温的刺。
路灯的光晕在深秋的夜雾里虚虚浮浮,像几团湿冷的鬼火,勉强烘着顾圣恩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
车窗半落,烟蒂在指尖明明灭灭,积了长长一截灰白,风一过,簌簌抖落,碎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寂然无声。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沉入水底的礁石,只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信号——楼上的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像一颗犹豫不决的心跳,最终归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
时间失去了意义。
引擎早已熄火,车内希望一丝丝被盛夏抽干。他把自己钉在这方寸之地,后背僵硬地抵着驾驶座冰冷的真皮,视线却如同生了锈的探针,牢牢焊死在那扇黑洞洞的单元门上。
每一次细微的声响,夜归人的脚步,远处猫的呜咽,甚至风吹过光秃树枝的沙沙声,都让他绷紧的神经骤然一跳,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按回原地。
指节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收紧,留下几道泛白的凹痕,指甲边缘几乎要嵌进皮革里。他在等一个审判,一个终结,或者……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描摹的微小可能。
疲惫席卷而来,顾圣恩重重趴伏在方向盘上,冰凉的皮革贴着滚烫的额头。脑海里全是楼上那个身影,清瘦、沉默,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意识在疲惫与纷乱的思绪中沉沉浮浮,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穿透车窗的阻隔,清晰地刺入他的耳膜:“顾圣恩!”
顾圣恩猛地抬头,他看到车灯光晕边缘,有一个人影。
许鸮崽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赤脚站在黑洞洞的楼道口。
夜风拂动他柔软的额发和宽大的衣摆,皮肤在微光下显得异常白皙,整个人像刚从夜色里剥离出来的一抹剪影,带着一丝不真实的脆弱感。楼道深邃的黑暗在他身后张开口,仿佛随时要将他吞没回去。
顾圣恩心脏像是被那身影攥紧一下。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午夜十一点五十五分。
他迅速按下车窗,夏日晚风夜风灌了进来:“怎么了,宝贝?”
许鸮崽走到车边,他微微弯下腰,将上半身探进车窗。
车厢内微弱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沉静的眼眸。
许鸮崽就这样近距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顾圣恩,仿佛要确认什么,或者从他脸上读取答案。
“你作案工具掉了。”许鸮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手帕。
许鸮崽轻轻托着手帕,递给顾圣恩,往他手里掖了掖。
“我平时晚上十点睡觉。”许鸮崽直起身,依旧平静陈述,“门口垫子下有备用钥匙。”
顾圣恩心跳骤然失序:“今天失眠了?”
许鸮崽微微偏了下头:“今天狼来了。”
“邀请?”
“别当和尚,”许鸮崽轻声说,“狼还是在山里跑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