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刚破晓,客栈庭院里的空气清冽得好似浸过冰水。
司玉衡坐在石桌前,垂眸擦拭着“参商”双剑中的重剑。
今日他新换了一身流云纹的荻白道袍,雪色衣袂被晨风拂动,剑穗也换了新的,仍是那副不染尘埃的清冷模样。
卫莲从客栈二楼的木梯缓步走下时,正看到司玉衡将擦拭完毕的重剑收入剑匣,晨光勾勒出他修如青竹的身姿,道袍下摆的褶皱里仿若藏着未散的寒气。
两人目光对上却并未打招呼,卫莲沉默着走到桌边,不经意间扫过司玉衡的眉眼——只见他神情淡漠,仿佛昨日那个在尸山血海里执剑染血的人只是旁人臆想中的幻影。
“该启程了。”司玉衡将剑匣扣好,站起身来。
卫莲的视线掠过崭新得近乎刻意的剑穗,停留了片刻,心头那点关于对方为何如此反常的疑惑被他摁了回去。
此时客栈外已站满了道义盟的汉子。
齐鹤魁梧的身躯立在最前,冲卫莲和司玉衡抱拳:“卫公子,希微真人,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保重!”玄石眼圈微红,几步上前,用力拍着几个相熟道义盟汉子的肩膀,这两天他总和齐鹤他们混在一起,言行举止也被同化了许多,“他娘的,下次见面,老子请你们喝最好的烧刀子!咱们并肩杀倭寇!”
“说定了!玄石道长!”汉子们哄然应和,豪气干云。
玄风稳重些,对着司玉衡和卫莲微微颔首:“掌门真人,卫公子,该启程了。”
马蹄踏过官道,扬起细细的尘土。
道义盟汉子们的身影和喧哗被抛在身后,山林渐深,只余下周而复始的马蹄声。
日头渐渐偏西,官道穿行于一片茂密的杉木林边,林间湿气氤氲,沁着丝丝寒意。
路边一块被磨得溜光的青石上突兀地斜倚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女子。
一身色彩浓烈、绣着鸟兽图腾的锦缎衣裙,与这荒郊野岭格格不入。
只见她一条长腿屈起,随意地搭在青石边缘,另一条腿垂落晃荡着,脚上一双鹿皮小靴沾了些泥点,一坛开了封的酒搁在身侧,浓烈的酒香混着林间湿气飘散开来。
她正仰头灌酒,酒液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滑落,浸湿了领口一小片布料,夕阳的金辉穿过枝叶缝隙,洒在她微醺的侧脸,映出那慵懒而野性的独特气质。
卫莲的斗笠抬起一个极小的角度,目光滑过那女子因仰头饮酒而绷紧的颈线,落定在她搭在青石上那只手——虎口和指关节处都覆着一层茧,骨节也相对寻常女子粗犷些,绝非养尊处优的闺秀。
马蹄声近,惊扰了这份野趣。
女子放下酒坛,随意地用袖口抹了下嘴角,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四人。
当那抹纤尘不染的白映入眼帘时,她神情散漫的眸子倏然亮起。
“吁——”玄风率先勒住缰绳。
马匹还未立稳,那女子已如一团燃烧的流火从青石上跃下,足尖轻点,几个起落便稳稳挡在了道路中央,恰好拦住司玉衡的坐骑。
“好俊俏的小道长!”她笑嘻嘻地开口,浓烈的的酒气扑面而来,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司玉衡清俊的眉眼间流连,“一个人赶路多无趣?陪姐姐喝一杯如何?”
她晃了晃手中还剩半坛的酒,眼神迷离,笑容肆意。
司玉衡眉头一蹙,握缰的手微微收紧。
他勒马停住,目光扫过女子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明艳的装束,最终落在她那双异常清亮的眸子上,薄唇微启:“让开。”
声音如碎冰相击,毫无温度。
“哎呀,别这么冷淡嘛。”女子非但不让,反而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去拽司玉衡的缰绳,姿态轻佻,“姐姐我又不会吃了你!这荒山野岭的,遇见就是缘分,喝一杯暖暖身子……”
玄风脸色一沉,这女子言语轻浮,竟敢对掌门真人如此无礼!
他低喝一声:“姑娘自重!请速速让开!”同时身形一晃,从马背上跃下,右手五指如钩,迅疾抓向女子看似随意搭在酒坛上的手腕,意图将其逼退。
玄风这一抓暗含武当擒拿的巧劲,看似温和,实则足以让寻常人手腕酸麻脱力。
然而,就在玄风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那女子手腕仿若无意地抖了抖,刚好避开了这迅捷的一抓。
女子晃了晃身子,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哎哟,动手动脚可不好……”身体却如风中弱柳,以一个寻常人做不到的柔韧弧度向后一仰。
玄风一击落空,心中微凛,手下变招更快,化抓为掌,直拍对方肩头。
女子醉眼朦胧,脚步却似踏着无形的波浪,足尖在地面轻轻一旋,那身浓烈如火的锦裙便旋开一个孔雀开屏般的弧度。
裙裾飞扬间,玄风势在必得的一掌再次擦着她的衣角掠过,只带起一股混合酒香的微风。
“好身法!”玄石在旁看得分明,忍不住低呼一声。
玄风心中警铃大作,再不留手,掌风呼啸,如流云罩顶,封住女子所有退路。
然那女子却像是醉得更厉害了,身形摇摇晃晃,脚下步伐却愈发诡异莫测。
只见她时而如鹞鹰翻身,贴着玄风的掌风边缘险之又险地滑过;时而似狸猫踏枝,足尖在泥地上一点,整个人便轻盈地侧移数尺。
她的动作舒展而迅捷,带着一种原始野性的韵律,每一次闪避都精准地卡在玄风蓄力的当口,玄风密不透风的掌影竟连她一片衣角都未能沾实!
司玉衡端坐马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醉酒女子翻飞腾挪间的双腿轨迹——那腿法灵动诡谲,发力方式与中原各派迥异,带着一种模仿飞禽走兽的形意,深谙借力卸力、以柔克刚之理。
“玄风,退下。”司玉衡淡漠的声音传入缠斗中的两人耳中。
玄风闻声立刻收势后撤,气息微促,脸上带着一丝挫败和凝重。
那女子也顺势停下,仍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笑逐颜开地看向司玉衡:“怎么?小道长心疼姐姐了?”
司玉衡无视这轻挑的调笑,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灵鹞九翻’名不虚传,万庄主,不必再演了。”
“万庄主”三个字一出,那女子脸上夸张的醉意如潮水般褪去,眼神再无半分迷离。
她撇撇嘴,站直了身体,方才那股慵懒随意的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性难驯的锋芒。
万昭懿上下打量着司玉衡,语气里没了轻佻,只剩下直白的确认:“啧,眼力倒是不错!武当的小掌门?司玉衡?”
司玉衡颔首,开门见山:“我等此行,是为东南倭乱及罗刹教肆虐之事,欲往御兽山庄拜会庄主,邀万庄主共赴武林大会,同商抗倭大计。”
“武林大会?”万昭懿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乏味的东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里的兴致消散得无影无踪,“没兴趣!江湖事江湖了,打打杀杀烦得很。”
她摆摆手,语气斩钉截铁:“你们另请高明吧!御兽山庄这些年清静惯了,不掺和这些浑水。”
万昭懿说罢转身就要走。
玄风和玄石急了,连忙上前一步,玄石急声道:“万庄主!倭寇肆虐东南,百姓惨遭屠戮,罗刹教更是狼子野心!此乃关乎武林存续,黎民生死的大事,御兽山庄坐镇西南,岂能……”
“聒噪!”万昭懿不耐烦地打断,眉头紧锁,嫌恶地瞥了他们一眼,“大道理留着跟愿意听的人说去,我爹临死前交代得清清楚楚——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少惹火烧身!”
话音未落,她足尖在青石上一蹬,身形骤然拔起,宛如一只真正的灵鹞,动作轻盈地跃上路旁一棵杉木的横枝。
锦红色的身影在苍翠的枝叶间几个灵巧的转折腾挪,眨眼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余下她懒散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林中回荡:
“诸位,恕不奉陪了!”
玄风和玄石仰着头,看着那抹红色消失的方向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憋屈。
玄石狠狠一跺脚:“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司玉衡神色未变,仿佛对万昭懿的拒绝早有预料。
他目光投向万昭懿消失的方向,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灵鹞九翻’身法迅捷灵动,与蜀中唐门的轻功相较,各擅胜场,一者仿生野性,一者诡秘机巧。”
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暮色渐合的官道:“先进城。”
南宁县城不大,傍晚时分已显出几分疲沓的宁静,四人找了间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
傍晚,楼下大堂已点起了油灯,人声渐渐嘈杂。
四人选了角落一张方桌坐下,饭菜简单,玄石还在为白天的事愤愤不平,低声抱怨着万昭懿的不近人情。
“说什么清静惯了,我看就是胆小怕事!还庄主呢,一点担当都没有!”玄石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声音闷闷的。
邻桌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正高声谈论着,声音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城西猢狲岭那帮泼猴,最近闹得更凶了!”
“可不是!前儿个老王头挑担子从岭下过,一筐山货被抢了个精光,人还被抓了好几道血印子!”
“唉,造孽啊……村头李寡妇家的小孙子,前几日差点被拖进林子里,要不是几个后生赶得及时……”
“御兽山庄不是管这片儿的吗?他们就没辙?”
“别提了!御兽山庄是厉害,可他们那门规说的什么‘不得擅伤灵兽’,那些泼猴在他们眼里怕都是‘灵兽’!打不得,杀不得,只能干瞪眼!”
“是啊,听说万庄主为这事愁得几天吃不下饭了!派人驱赶吧,那群泼猴精得很,转眼又聚回来,还变本加厉!啧,我看呐,难办!”
玄石竖着耳朵听完,忍不住嗤笑一声,压低声音对玄风道:“听见没?连自己家门口的猴子都收拾不了,还指望她去打倭寇?依我看……”
“噤声。”司玉衡淡淡瞥了他一眼。
玄石立刻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卫莲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若有所思。
猕猴泛滥……不得擅伤……
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暗闪了一下,但并未就此事发表意见。
翌日清晨。
御兽山庄那气势恢宏的门楼出现在眼前。
原木构筑的门楣上铁画银钩写着“御兽山庄”四个古篆大字,透着一股粗犷原始的力量感,门前广场以大片石板铺就,光可鉴人,两侧还矗立着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石雕。
守山门的四名弟子皆身着剪裁利落、便于活动的深褐色短打,袖口和裤腿收紧,腰佩弯刀,举手投足间气势沉稳,显然都有一身不俗的硬功夫。
玄风上前对着为首一名弟子抱拳,朗声道:“武当掌门希微真人携门下弟子,特来拜会万庄主,烦请通传。”
那弟子目光扫过一身白衣、气质卓绝的司玉衡,又掠过戴着斗笠的卫莲,最后回到玄风脸上。
他抱拳还礼,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明显的疏离与为难:“原来是希微真人驾临,失敬!只是……庄主有令,近日概不见客,尤其不见江湖同道,还请真人见谅,莫要让我等为难。”
说完他微微侧身,做出一个“请回”的手势。
玄风脸色一沉,玄石更是按捺不住,一步踏前,粗声粗气地质问:“连门都不让进?我们掌门真人亲至,代表的是整个武当!武林大会关乎天下苍生,你们御兽山庄坐拥一方,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连面都不见,这是什么道理?!”
玄石生得敦实,嗓门洪亮,在空旷的山门前激起回响。
那弟子露出一丝无奈和苦笑,再次抱拳,腰弯得更低了些:“道长息怒,庄主严令,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实在不敢擅专,庄主心意已决,真人还是……请回吧。”
后方那几名弟子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掌悄然按上腰间的刀柄,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然而那领头的弟子视线飞快扫过司玉衡背上的剑匣,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补充道:“庄主她心情不佳,真人……真人还是莫要触这个霉头了。”
山风穿过门楼,发出一阵低啸,卷起几片落叶。
就在玄风玄石怒意升腾,司玉衡眸光微凝,似在权衡是否要展露武当威仪强行叩关之时,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紧绷的沉默。
卫莲向前踏出半步,斗笠下的目光越过那几名弟子,投向山庄深处那片苍翠的山林——
“告诉你们庄主,林子里那些猴子,我有办法解决。”
“不伤性命。”
他最后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