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当晚就在平康坊炸开锅来。
举子拍手称快,称自长公主离世谢淮州掌权后,商人的确是越来越不像个样子。
有人幸灾乐祸。
自然也有被收了宅子的商人不高兴。
不知是哪儿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这件事之所以能查起来,还是多亏了王十三郎。
王家十三郎注意到年前逾制乘坐马车的崔四娘,所住的宅子也逾制了,这才找了京兆府的户曹参军,说起了商人住宅逾制之事。
还说王家十三郎为了此事,专程找了上次公正不阿提拔了那武侯队正的闲王,由闲王出面命金吾卫与京兆府即刻详查京都中逾制商户,没收宅子。
这个消息,在京兆府户曹参军儿子那里得到了证实。
他证实自家父亲,确实受闲王指派,与大理寺杨少卿一同查办此事。
周围一时都恭贺其父亲的声音,直说这位户曹参军怕很快就要上升官了。
魏娘子轻摇着团扇,从琼玉楼用屏风隔开的雅座旁慢条斯理走过,又绕至雅室一间一间的打招呼,听着众人今日讨论的皆是此事,眉目间笑意愈发深。
她执酒壶扬声轻笑进了一间雅室,声音毫无滞涩的插了进去:“可不是吗?这京都要不是有商人,哪里来的这般繁华景象,现在是绫罗不让穿、马车不让坐,这也就罢了,现在连宅子都不让住了,您说这家里老的小的那么多,一家子只能有一个两进院子,这怎么住得下?”
魏娘子一边说话,一边给这几位行会的行首倒酒。
本就满腹牢骚的几位行首闻言抱怨的愈发厉害了。
“先皇在世时起,定下为官者不与民争利,官员三服之内的亲眷不得行商,给官员的俸禄是前朝五倍之数,每年还在涨,为的就是让当官的好好为百姓做事,不要与前朝一般,官员家眷行商,为官只为谋私利,那时……虽说对咱们这些市籍商人的衣食住行要求苛刻,但咱们也的确是赚到银子了。”
“这话就别说了,虽说是为官者亲眷、家仆、三服以内不得经商,可那些世家不一样啊,有的是手段,世家偷偷将生意交由曲部去做,朝廷能管吗?敢管吗?世家和既为官又经商有什么区别?就只是苦了我们。”
有行首叹气摇头:“之前是必须给这个上供,还得给那个上供,也行……花了银子自己和家里人的日子能过的舒坦一些!现在好嘛,银子白花了,宅子收了,还得交罚银。日后,还得按照现在的规矩该上供还是要上供,日子又得过以前那种苦日子,你们说……在这些达官贵人眼里我们是个什么东西?”
“还是要想办法……让子孙脱籍啊!”
“那就学学人家谢尚书那一家,汉阳首富,谢尚书一出生双亲没了,立刻就把谢尚书过继,变成良籍,祖上往上查还都是读书人,一朝科举状元及第,汉阳谢家也跟着鸡犬升天。”
“快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长公主早就把这这条路堵死了,过继现在也行不通了,还是想想如今损失这么大,日后要怎么办。”
魏娘子摇着手中团扇,笑盈盈道:“要我说,这王十三郎就是因上次的事博了一个好名声,这次想如法炮制,让自己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可他也不想想,多少商户是为他们王家做事的,隔壁雅室聚在一的几位,有的是王家部曲,有的是与王家定契的商户,这会儿也是一直在骂,说是现在对他们苛刻的比长公主在世之时,更为可憎。”
“你说这王十三郎这么折腾,就不怕他们家下面那些人闹事?他们世家清高,不得沾染铜臭,他们是不沾染铜臭,铜臭都让下面的部曲、佃户沾染了,他们只要花银子就成。”
魏娘子用团扇点了点身旁行首的肩膀:“各位行首少抱怨几句吧,隔壁雅室的几位可比您几位可怜多了,虽说是您几位是杂籍,那几位是王家曲部,可他们是实打实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被发现了是重罪,还咬死不能连累王家,只能说是自己背主行商,主不知。即便拼了命也是为主家挣银子,才能与主家二八分账。”
“他们是王家奴,应该为王家卖命有什么可怜的?”有行首冷嗤,“主子能给二分利都不错了。”
虽说他们商户杂籍被世家轻看,他们却也轻看世家奴仆。
魏娘子轻笑一声:“我说的可怜不是这个,他们好不容易攒了点银子,也是世家允许他们私下置宅,不过要将宅子挂在世家给指定的商户名下,他们交了罚银,买了宅子,他们图什么?图的不就是衣食住行舒坦些。这可都是主子答应的事,王家十三郎竟然连这都容不下,一夕之间宅子没收,什么都没了。”
或许是同被没收了宅子,几个行首听到这话,才对那世家的贱籍曲部有了些同情之心。
“世家高高在上,或许是觉得我们这些人就该被他们踩在泥里。”
听着里面几位行首气愤的议论,魏娘子又摇着团扇从雅室内出来。
玉琼楼下在宝台上,舞姬们一曲舞罢,楼上、楼下,倾注了才子们诗情才藻的靡丽绮句,随笺纸纷纷扬扬散落。
魏娘子看着金璧辉煌的灯火璀璨中,这一团喧嚣的热闹,以团扇沿着唇轻笑出声。
事情传到谢淮州耳中时,谢淮州并未着急。
此次灭突厥之战,谢家捐出不少银钱,谢老太太是小皇帝亲自下旨脱了市籍的。
且谢宅在谢淮州的名下,并非商户产业。
“原本那些替世家行商之人,早已经习惯了奢靡日子,年前闹了一场,对衣与行有了颇多怨言,如今连住都不得安生,怨气怕要沸反了。”裴渡试探询问谢淮州,“要让玄鹰卫加把火吗?”
谢淮州手中捏着棋子,在棋盘上落子,笑道:“现在我们与崔姑娘是一条船上的人,崔姑娘以身入局,我们自然能帮的要帮上一帮了。”
裴渡应声称是,出去安排玄鹰卫散播消息,替王十三郎好好宣扬宣扬。
谢淮州从棋盒中捡起一枚暖玉棋子,想起崔四娘那日在谢府,约他于二十六在琼玉楼相见之事。
还有两日。
映着谢淮州清隽面庞的灯影摇曳,香炉中的袅袅白烟也随之晃动一瞬。
谢淮州攥着棋子的手不自觉收紧。
那日,谢淮州虽然没有答应崔四娘。
但这件事,到底是被他放在了心上。
按道理说,谢淮州不应该想起此事……
崔四娘对他的心思几乎毫不掩藏。
他的目光也会不由自主投向崔四娘,企图在她身上看到殿下的影子。
虽说,谢淮州心里清楚崔四娘并非殿下。
可……
想到那日柜子中,崔四娘眉目含笑逼近时的强势姿态。
想到崔四娘醉酒后,那与殿下如出一辙灌人酒的动作、眼神。
与崔四娘越是相处,那种殿下便在身边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她的目光像能剖开他的心,看透他心思般。
明明那崔四娘的年岁并不大,可心智却似与他年纪相当。
从入京到如今,她似乎没有片刻彷徨踌躇,无所畏惧。
身上那傲慢和漫不经心,瞧向旁人的视线,像睨视她掌控之下的猎物般的玩味。
都太像了。
谢淮州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之中,闭目平复呼吸。
·
崔家租的宅子内。
元扶妤左臂支在凭几上,手撑着脑袋,皱眉看着抱住双臂一脸自得在她桌案前站了好一会儿的元云岳,不明所以。
“你还要在我眼前站多久?”元扶妤示意他坐,“坐下吧。”
“你还没夸我呢。”元云岳仰着下颌。
元扶妤从善如流:“闲王殿下做的非常好,坐下吧。”
元云岳这才在元扶妤对面坐下:“如今,想听你夸赞一句,是越发难了。”
“怎么就长不大呢?”元扶妤摇头,呷了一口茶。
“对了……”元云岳凑近了元扶妤一些,“今日那些商户被我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可等反应过来,应当也会以租赁的手段让自己过的舒坦些。”
“世道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虽朝廷有政令,但他们也有对策。”元扶妤将点心推到元云岳的手边,“这次若不是王十三郎又出手,我没想在圈地案之前又折腾一场,又不是为了揪住商户不放。”
元扶妤是想颠覆钱权在握的世家。
可皇权不能从上面直接挥刀,斩世家的钱路。
面对皇权,世家一定会抱团。
所以只能自下而上的动。
况且,仅凭单一手段很难撼动世家根基,如今灭突厥已在进行中,圈地案等翟鹤鸣回来就可以动起来,太原的案子会动摇世家之首的王家声誉。
而元扶妤不过是在王十三郎每对她出手一次时,她便把他捧的更高一些,对待商人就按照律法更严苛些。
王十三郎的名声越高,商人的处境越艰难。
替世家行商,或与世家合作的商人,怨气便越大。
当底部开始动摇,后面朝廷有所动作,至少下面便不会与世家那么齐心协力。
元云岳点了点头。
“原本约束商户的律法,也是为了阻止世族垄断与民争利……”
元扶妤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
捏起点心的元云岳抬眸看向元扶妤,见元扶妤抿着唇,适时加了一句:“还有你的个人喜恶,你私怨太重,你没放下兄长和嫂嫂,还有金旗十八卫的死,所以把愤怒一股脑都宣泄在了所有商户头上!结果……世家总有手段避开律法,苦的只有小商户。”
以前这些话,元云岳可是绝对不敢在元扶妤面前说的。
如今元扶妤自己也算是吃下了自己种的苦果,元云岳这才敢说出来。
元扶妤承认元云岳这话没错。
“其实,后来我们元家进入京都,真正接管朝政后,我才明白……当初元家大军驻扎京郊时,你为什么要向大伯进言,杀入京都,屠尽城东。”元云岳同元扶妤说。
接管京都前,元扶妤就同先皇说,世家是前朝的附骨之疽,留下他们后患无穷,既然大军已经到了这里,那便杀穿城东,马踏公卿骨。
先皇要做皇帝,要保名声,骂名她来担。
杀戮镇压她来做,杀戮之后的怀柔先皇来做。
可后来先皇还是不许。
有时元云岳也在想,如果那个时候让元扶妤屠尽城东那些世家勋贵,后面元家治理江山,就没有那么掣肘,也不会在王朝建立还未有几年,便显现前朝疲态。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既然当时没有那么做,如今就不要后悔。”元扶妤语声平静无澜,“出了问题,那就解决问题,别做无谓的反省。”
元云岳点头,这是他姐姐的作风。
“对了,后日我们去郊外牧场骑马吧!”元云岳有些跃跃欲试,“我想办法给你把流光带出来,你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流光就再也没有撒欢过!我让杨戬成把戬林的黑风也牵出来,两匹马一起跑一跑。”
流光有谢淮州照顾元扶妤放心的很。
从前元扶妤还是长公主时,流光就是谢淮州一直在照料。
“后日不行。”元扶妤想起和谢淮州的后日之约,唇角笑意不自觉提起。
“嗯?”元云岳凑近元扶妤,“你不对劲,后日为什么不行?”
“后日,我和谢淮州有约。”元扶妤说。
元云岳一惊:“他相信你了?”
“没有。”元扶妤摇头,但语声中尽是笃定,“但他会信的。”
二月二十六这日,元扶妤太阳还未落山便来了琼玉楼。
魏娘子早早在后门相迎:“专为姑娘准备的僻静雅室已经让人清干净了,都是自己人守着,绝不会有客人冒失过去。后院最僻静的院子也拾掇了出了出来,姑娘今夜可以在那儿休息。”
元扶妤颔首:“这段日子琼玉楼生意越来越好,这都是你的功劳。”
“是姑娘的法子好。”魏娘子陪着元扶妤往里走,低声说着,“王家那位王十三郎挨了板子,被家中长辈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