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没有声音,没有画面。
只有两个故事,在每一个灵魂的意识中,静静地陈列着。
一个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完美结局。
一个是属于你自己的,千疮百孔的真实。
左威的意志,沉浸在战友们将他高高抛起的幻象里。
长官的赞许,比阳光还要温暖。
他一生所求,不就是这一刻的认可吗?
服从,纪律,钢铁意志,如果最终的成果是荣耀与新生,那曾经的死亡又算得了什么?
他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拥抱那个更好的自己。
可秦川推开那扇破门时的背影,像一根无法拔除的刺,扎在他的意识深处。
那个背影里没有荣耀。
没有喜悦。
只有一种平静,一种“我选了,我承担”的平静。
左威的意志,第一次,开始审视那份他梦寐以求的荣耀。
那份荣耀,是谁给的?
是虚无。
是那个刚刚还在质问他“意义何在”的敌人。
它现在换了一副笑脸,递给他一颗糖。
一颗用他自己的遗憾和不甘熬成的糖。
“左威……好样的……”
幻象中,长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比的欣赏。
左威的魂火,那枚钢铁铆钉,剧烈地颤抖。
他没有回答。
“我在听曲儿呢……”
王二麻子的意识里,金元宝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怀里的美人呵气如兰。
他眯着眼,一副享受到了骨子里的模样。
他这辈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正经牵过,死的时候,只有臭水沟里的冰冷烂泥陪着他。
现在这一切,太美好了。
好得让他想把自己的魂儿都掏出来,永远醉死在这里。
可秦川那份“我选了,我不后悔”的平静,像一滴清水,滴进了他这锅滚沸的油里。
炸了。
那份平静,让他此刻的“志得意满”,显得无比滑稽。
让他怀里的美人,脸上露出了木偶般的空洞。
让他手里的金元宝,摸起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大官人,喝酒呀。”美人娇滴滴地说。
王二麻子猛地睁开眼。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这金碧辉煌的楼阁,看着这满桌的珍馐。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你……是谁?”
美人脸上的笑容一僵。
“奴家是您的呀。”
“我问你他妈的是谁!”王二麻子的意志,头一次在这美梦里,爆发出属于阴沟的戾气。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美人,那美人像纸片一样飘了出去,落地时,变成了一堆飞灰。
他站起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酒桌。
哗啦——!
金杯玉盏,碎了一地。
那些碎片,没有声音,没有质感,像一地破碎的光影。
“假的!”
“全他妈是假的!”
王二麻子的魂火,在自己的美梦里,疯狂咆哮。
“老子是王二麻子!不是什么狗屁王大官人!”
“老子是在赌坊被人打断腿,在臭水沟里跟狗抢食,临死前连口饱饭都没吃上的王八蛋!”
他的意志,像一把最钝的刀,把自己那虚假的、华丽的外壳,一刀一刀地往下剐。
鲜血淋漓。
“那个烂在泥里的怂货,才是老子!”
“这个故事,再烂,再臭,也是老子自己活出来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给老子改?”
他的魂火,那团混杂着油腻金光的火焰,猛地一缩,然后轰然爆开!
所有的金光,所有的绫罗绸缎,所有的亭台楼阁,都在这一声咆ify怒吼中,被烧成了灰烬。
只剩下他那团肮脏、混乱、却无比真实的魂火,独自悬浮在虚空里。
他选择了自己的烂泥地。
他拒绝了别人的黄金乡。
“我不知道什么狗屁大道理……”王二麻子的意志,扫过整道光墙,扫过每一个还在沉沦的灵魂。
“老子只知道,房东选了他的门。”
“老子……选老子自己!”
这声咆哮,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幻梦。
老兵李四的魂火猛地一震。
他眼前,正在对他挥手的王团长,面容开始模糊。
山坡下的援军,变成了一片涌动的黑暗。
“回家……回家……”那个声音还在诱惑他。
“家?”李四的意识里,浮现出自己胸口那个冒着黑烟的窟窿。
浮现出战友被炸成两截的身体。
“我的家……没了……”
“在阵地丢了的那一刻,就没了……”
他那狂喜的魂火,瞬间黯淡下来,重新变回了那团锈迹斑斑的、带着硝烟和遗憾的颜色。
“我守不住……”
他再次重复了那个让他崩溃的念头。
但这一次,声音里没有绝望。
只有一种承认事实的平静。
“可我守过。”
他的魂火,带着这份残缺的真实,重新归位。
光墙上,那段由他构成的缺口,被一块带着弹孔和血迹的“真砖”补上了。
左威眼前的幻象,彻底崩碎。
战友们的欢呼,长官的赞许,都化作了虚无的耳语,随风而散。
只剩下他自己。
和一个冰冷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服从了错误的命令。
他死得毫无价值。
这就是他的故事。
一个失败者的故事。
“第三集团军,不需要‘为什么’。”
左威的意志,低沉地响起。
“同样,我们也不需要‘如果’。”
“成王败寇,生死无悔。”
“我,左威,第三集团军,上尉连长。阵亡于黑风口战役。”
“这就是我的全部。”
他的魂火,那枚松动的铆钉,重新狠狠地钉了回去。
带着一种决绝。
他选择了自己的墓志铭,哪怕上面刻满了耻辱。
一个,又一个。
被王二麻子那句“我选我自己”点燃。
被左威那句“这就是我的全部”加固。
“我就是没把镖送到。我就是死在了半路上。那是我的路,我认。”
“我就是斗了一辈子,输了一辈子。可老子也快活过!我认!”
“我就是没能说出那句话,我就是带着遗憾死的。那也是我自己的遗憾!”
光墙之上,那些虚假的、幸福的光芒,如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
光墙不再光滑,不再璀璨。
它变得坑坑洼洼,斑驳陆离。
每一道魂火,都将自己最真实、最不堪、最遗憾的故事,烙印在了墙体上。
这里有一道弹孔。
那里有一道伤疤。
这边是输光了一切的悔恨。
那边是爱人离去的背影。
这不再是一堵墙。
这是一个由数千个残缺故事,共同组成的……纪念碑。
一座为失败者,为遗憾者,为所有不完美的人生,建立的纪念碑。
它不完美。
它不幸福。
但它,无比真实。
轰——!
纪念碑,光芒大盛。
那光芒不再是纯粹的防御,而是带着一种宣言式的力量,反向压向那片黑暗。
我们,就是这些失败的故事。
我们,就是这些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们,就是我们自己。
那片代表着“虚无”的黑暗,第一次,真正地……后退了。
不是困惑,不是计算。
而是一种源自本质的,无法理解的……震动。
它无法理解。
它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存在一种,会拒绝“完美”,而选择“残缺”的逻辑。
它所构建的一切诱惑,在这种蛮横的“自我认知”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就像你想贿赂一个国王,递上的却是沙土。
对方根本不认。
压力,彻底消失了。
“他妈的……”王二麻子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这么一折腾,感觉比刚才还虚。”
“闭嘴。”左威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却坚如磐石。
“收到,长官。”
他们都感觉到了。
选择做自己,代价巨大。
他们的魂火,燃烧的速度,比沉浸在幻梦中时,更快。
因为维持一份真实的、充满矛盾和痛苦的记忆,远比维持一个空洞的、幸福的谎言,要消耗更多。
他们,在用自己的存在,为自己的“真实”买单。
“值得吗?”
将军那暗金色的声音,在所有灵魂的意识中响起。
这一次,没人回答。
答案,已经刻在了那面墙上。
就在这时,被他们守护在中央的,那团青铜微光。
秦川的灵魂核心。
它轻轻地,向外扩张了一圈。
一幅新的画面,一段不属于任何租客的记忆,浮现在所有人的意识里。
还是那扇破门。
还是秦川推门而入的背影。
但这一次,他们“看”到了门后的景象。
门后,不是崎岖的道路,也不是无尽的麻烦。
门后,是他们。
是左威,是王二麻子,是老兵李四,是那数千个孤独的、飘荡的、被遗忘的魂火。
他推开那扇门。
他走进了这间,装满了孤魂野鬼的,破旧的公寓。
他选择了他们。
那份“我选了,我不后悔”的平静,在这一刻,有了最终的答案。
“原来……”左威的意志,第一次,出现了钢铁之外的情绪。
“我们……就是他的‘不后悔’。”
“操……”王二麻子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有些哽咽。
“房东这笔买卖……亏到姥姥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