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双生归巢
苏州城的春天,来得比别处早。
护城河边的柳丝抽出新绿,像姑娘没绞完的丝线,软软地垂在水面上。双生绣坊的门楣上,挂了串新做的香包,是用去年的桂花和今年的新棉缝的,风一吹,香得人心里发暖。
我坐在绣架前,手里拿着绷子,上面绣着对鸳鸯,针脚细密,是给城西张屠户的女儿做的嫁妆。沈砚之坐在对面的竹椅上,翻看着账本,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左眼的那颗痣在光里若隐若现,再没闪过红光。
“张屠户家的定金,你收了多少?”
他头也不抬,指尖划过账页,笔锋在“五两”两个字上顿了顿。
“三两。”
我穿起一根金线,穿过鸳鸯的眼睛,“他家女儿说,成亲后想跟我学绣活,剩下的二两,就当学费了。”
沈砚之笑了,合起账本,走到我身边,弯腰看绣绷:“这鸳鸯的翅膀,该再翘一点,显得有精神。”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绷子上,带着点薄茧,蹭过我的手背,像羽毛扫过,痒得人心头发颤。
“知道了。”
我往旁边躲了躲,脸颊有点热。自护城河边那次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就变了,像刚绣好的锦缎,看着平整,底下却藏着翻涌的纹路。
春桃端着茶进来,见了这情景,捂着嘴偷笑:“姑娘,公子,隔壁李嬷嬷来了,说给您带了点新摘的香椿。”
“让她进来吧。”
沈砚之直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刀,帮我剪掉线头,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
李嬷嬷是个胖老太太,住在巷口,儿子在衙门当差,为人热心肠,上次知府闹事,她还偷偷给我们报信。她提着个竹篮,一进门就嚷嚷:“苏姑娘,沈公子,快尝尝这香椿,早上刚从树上掐的,嫩得很!”
“多谢嬷嬷。”
我接过竹篮,香椿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
“谢啥呀。”
李嬷嬷摆摆手,眼睛落在绣绷上的鸳鸯上,“啧啧,这手艺,真是没话说!比锦绣阁的强多了!对了,前几日我那远房侄女来,说想做件‘松鹤延年’的寿衣,给她爹贺七十大寿,我给你揽下来了,成不?”
“成啊。”
我笑着点头,“让她明儿来量尺寸就行。”
李嬷嬷又说了些街坊邻里的闲话,说锦绣阁关了门,柳掌柜带着女儿回了乡下,临走前托人送了块上好的云锦,说是赔罪。还说新上任的知府是个清官,听说了我们护城的事,想请我们去府衙坐坐,被沈砚之婉拒了。
“还是沈公子想得周到。”
李嬷嬷拍着大腿,“官场上的事,少沾为妙!咱们老百姓,守着自己的小日子就好。”
送走李嬷嬷,春桃去厨房忙活,准备用香椿炒鸡蛋。绣坊里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鸟叫和沈砚之翻书的声音。
“知府那边,真不去?”
我拿起绷子,继续绣鸳鸯的翅膀,声音有点轻。
“不去。”
沈砚之的声音从书页后传来,“我们要的是安稳,不是官场上的虚名。”
他合上书,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柳树,“再说,沈家的事还没彻底了,贸然和官府走得近,容易引火烧身。”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沈万山虽死,沈家在京城的势力还在,只是群龙无首,暂时没动静。但我们都清楚,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知道血蚕魂的本源被净化,还认了主,迟早会找来。
“那寿衣的绣活,我想用‘镇魂纹’。”
我突然说,“李嬷嬷的侄女爹是老秀才,一辈子行善,用镇魂纹绣松鹤,能保他百年后安宁。”
沈砚之转过身,眼里带着笑意:“你说了算。”
他走到绣架前,拿起一根银线,“我帮你绣鹤的喙,银线亮,显得精神。”
我们并排坐着,一个绣鹤,一个绣松,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靠在一起,像幅没绣完的双生图。
傍晚时,春桃端来香椿炒鸡蛋,还有两碗白粥,一碟酱菜。我们刚坐下,就听见门口有响动,像是有人在徘徊。
“谁啊?”
春桃放下筷子,走到门口掀开帘子。
外面站着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人,背着个包袱,脸色苍白,见了春桃,赶紧作揖:“请问,这里是双生绣坊吗?”
“是。”
春桃侧身让他进来,“你找我们家姑娘?”
年轻人走进来,目光在绣坊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和沈砚之身上,眼圈突然红了:“小人……小人是沈阔的远房表弟,叫沈安。”
我和沈砚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沈阔的表弟?他来做什么?
“你找我们有事?”
沈砚之的声音冷了些,手悄悄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把玄铁匕首,是护城河边后,我给他绣的刀鞘,里面加了镇魂纹。
沈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扑通”磕了个响头:“小人是来求苏姑娘和沈公子救命的!”
他抬起头,额头上磕出个红印,“沈阔虽然不是东西,但他的妻儿是无辜的!沈家的人找来了,说要抓他们去京城,逼问血蚕魂的下落!”
我的心沉了沉。
沈家的人果然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能救他们?”
我看着他,“你怎么找到这的?”
“是柳掌柜说的。”
沈安抹了把眼泪,“她说只有苏姑娘和沈公子能对付沈家的人,还说……还说您心善,不会见死不救。”
他从包袱里掏出个小小的锦盒,“这是沈阔临死前让我交给您的,说您看了就知道。”
沈砚之接过锦盒,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半块玉佩,和他脖子上挂的那块正好能拼上——是沈母的遗物,当年被沈阔抢走,说是能镇压血蚕魂的邪气。
“沈阔……”
沈砚之的声音有点哑,“他什么时候死的?”
“就在三天前。”
沈安的声音发颤,“被沈家的‘影卫’杀的,死在牢里,死前就念叨着这块玉佩,说要还给您,赎罪。”
沈砚之捏着玉佩,指节发白。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沈阔虽是仇人,但终究是沈家的人,死在影卫手里,像被随手丢弃的棋子。
“他的妻儿在哪?”
我问。
“在城外的破庙里,被影卫盯着,动弹不得。”
沈安看着我们,眼神里全是哀求,“求您救救他们吧,孩子才三岁,不能落到沈家手里啊!”
春桃在旁边听着,眼圈都红了,拉了拉我的袖子:“姑娘……”
我看向沈砚之。
他捏着玉佩,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地址。”
沈安赶紧报了个地名,是城外的土地庙,离护城河不远。
“影卫有多少人?”
沈砚之问。
“大概五个,都带着刀,身手很好。”
沈砚之点点头,“你先回去,告诉他们别乱动,我们今晚就去。”
他顿了顿,“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只能救他们出城,往后的路,得靠他们自己走。”
“谢谢!谢谢沈公子!谢谢苏姑娘!”
沈安又磕了个头,爬起来跑了,像生怕我们反悔。
他走后,春桃赶紧说:“姑娘,沈家的影卫很厉害的,比血蚕卫还凶,我们要不要……”
“要去。”
我打断她,拿起绣架上的寿衣料子,“沈阔该死,但孩子无辜。”
我看向沈砚之,“而且,这是个机会。”
“我知道。”
他笑了笑,“引蛇出洞的机会。”
沈家的影卫敢在苏州城动手,背后肯定有更大的阴谋,或许是想引我们现身,或许是想趁机夺取血蚕魂的本源——他们不知道本源已经被净化,认了主。
“今晚用‘引魂绣’。”
我拿起针线,开始绣一个小小的符咒,“把影卫引到护城河边,那里有镇魂阵,能困住他们。”
“我去准备马车。”
沈砚之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绣娘,你信我吗?”
我愣了下,随即笑了:“从雪原上你接住我的那一刻起,就信了。”
他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走了。
夜里,月上中天。
我们套了辆不起眼的马车,春桃赶车,我和沈砚之坐在车厢里,手里都握着玄铁针,针尾缠着染了双生血的丝线。
到了土地庙附近,沈安早就等在路边,见了我们,赶紧招手:“在里面!影卫守在门口,没进去!”
沈砚之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偶,是用黑布做的,上面绣着引魂咒,“你把这个扔到庙后面的草丛里,影卫会跟着去的。”
沈安接过布偶,点点头,猫着腰跑了。
没过多久,就听见庙里传来呵斥声,还有脚步声往庙后跑。
“走!”
沈砚之拉着我,冲进土地庙。
庙里很暗,只有供桌前点着盏油灯。沈阔的妻子抱着个孩子,缩在供桌底下,吓得瑟瑟发抖,见了我们,眼睛一亮:“是沈公子?”
“别说话,跟我们走!”
我拉起她,沈砚之抱起孩子,往外跑。
春桃已经把马车赶了过来,我们刚把人送上车,就听见身后传来破空声——影卫回来了!
“你们先走!”
沈砚之推了我一把,自己转身迎上去,手里的玄铁针甩了出去,正好刺中为首影卫的手腕。
“往护城河跑!”
我咬咬牙,让春桃赶车,自己跳下车,从怀里掏出唤凤哨,用力吹响。
没过多久,天空中就传来翅膀声,是我们绣的那些活物,百鸟、蝴蝶、还有那只凤,盘旋着冲向影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快走!”
沈砚之砍倒一个影卫,冲我大喊。
我跳上马车,春桃一甩鞭子,马车轱辘轱辘地往前跑。
影卫很厉害,很快就摆脱了鸟雀的纠缠,追了上来。为首的影卫手里拿着个罗盘,和知府的寻魂盘很像,指针直指马车,“血蚕魂在车里!抓住他们!”
我心里一紧,原来他们能感应到我体内的血蚕魂本源!
“春桃,往河边赶!”
我喊道,同时拿起针线,在车帘上绣引魂纹。
马车冲到护城河边时,沈砚之也追了上来,他的胳膊被划了一刀,血渗出来,染红了袖子,“快!跳河!”
“跳河?”
沈阔的妻子吓了一跳,抱着孩子往后缩。
“放心!”
我拉住她,“河水不深,下面有镇魂阵,影卫不敢下来!”
我和沈砚之先跳下去,水刚没过膝盖,沈砚之接住春桃递下来的孩子,我拉着沈阔的妻子跳下来。
影卫追到岸边,看着河里的我们,不敢下来,为首的影卫怒吼:“苏绣娘!沈砚之!你们跑不了!沈家主母已经带人来了,天亮就包围苏州城!”
沈家主母?
我和沈砚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沈万山的妻子,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当年沈母的死,据说就有她的份。
“抓住他们!就算死,也要把血蚕魂带回去!”
影卫疯了一样,举刀往水里跳。
刚踏进河,就被突然冒出来的锁链缠住,是镇魂阵启动了!
他们发出惨叫,身体被锁链越收越紧,很快就没了声息,沉入水底。
岸上传来马蹄声,还有女人的呵斥声,想必是沈家主母到了。
“快!从暗道走!”
沈砚之拉着我们,往河床的另一边跑。那里有个暗洞,是上次启动镇魂阵时发现的,能通到城外的芦苇荡。
钻进暗洞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岸上灯火通明,一个穿黑袍的老妇人站在河边,头发花白,眼神阴鸷,正死死地盯着我们的方向——是沈万山的妻子,沈家主母。
她的手里,拿着半块烛龙纹绣绷,和我们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暗洞里很黑,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水声。
沈阔的妻子抱着孩子,吓得直哭,春桃不停地安慰她。
沈砚之走在最前面,用刀拨开挡路的水草,他的伤口还在流血,血腥味混着河水的腥味,有点刺鼻。
“她怎么会有绣绷的另一半?”
我低声问,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烛龙纹绣绷是双生本命绣,怎么会在沈家主母手里?
“是我祖父的。”
沈砚之的声音很沉,“当年他从你外祖父手里抢来的,说是能镇压血蚕魂,一直由主母保管。”
他顿了顿,“她来,不止是为了血蚕魂,是为了双生本命绣合璧。”
合璧?
我想起母亲日记里的话:“双璧合,天下易主。”
难道烛龙纹绣绷合璧后,有这么大的力量?
“别担心。”
沈砚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却很有力,“就算合璧,没有双生血,也发挥不了作用。”
出了暗洞,就是芦苇荡,风很大,吹得芦苇沙沙响。
沈砚之找了艘渔船,是之前就联系好的,船家是个老实的渔民,收了钱,答应送我们去太湖。
“沈公子,苏姑娘,”
沈阔的妻子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你们是好人,这是沈阔藏的一点东西,或许对你们有用。”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纸,上面画着些图案,像机关,又像地图。
“这是……”
沈砚之拿起图纸,眼睛一下子亮了,“是沈家老宅的机关图!还有血蚕魂培养室的位置!”
原来沈阔早就防着沈家,偷偷画了这些图,想以此为筹码,保住自己的命,没想到还是死了。
“谢谢。”
我看着她,“到了太湖,会有人接应你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她点点头,抱着孩子给我们磕了个头,“大恩不言谢,若有来生,定当报答。”
渔船驶离岸边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我站在船头,看着苏州城的方向,那里隐隐有火光,想必沈家主母找不到我们,正在发火。
沈砚之走到我身边,递给我块干净的布,“擦擦脸。”
他的胳膊已经包扎好了,是春桃找的布条。
“我们去哪?”
我问,风吹乱了头发,他伸手替我别到耳后。
“去太湖深处的岛。”
他看着远处的水天相接处,“那里有座绣娘庙,是苏家先祖建的,很安全。”
他顿了顿,“等风头过了,我们再回来,把绣坊开得更大,收些孤女,教她们绣活,像你母亲当年那样。”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好啊。”
“还要在庙旁边种满桑树,像锦绣坊后院的那棵一样。”
“还要养几只鸡,下的蛋给绣娘做点心。”
“还要……”
“还要什么?”
他看着我,眼里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
“还要绣对最大的鸳鸯,挂在绣坊的正厅。”
我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只像你,一只像我。”
他的身体僵了僵,随即伸手,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风很大,吹得芦苇荡像片绿色的海,渔船上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像颗不会灭的星。
我知道,前路或许还有风雨,沈家主母不会善罢甘休,烛龙纹绣绷的秘密还没解开。
但那又怎样?
我们有彼此,有血绣的针,有江南的水,有藏在心底的勇气。
足够绣出一个家,一个归巢。
船渐行渐远,苏州城的灯火越来越小,像被绣在天边的星子。
沈砚之的怀抱很暖,我把脸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突然觉得,所谓双生,就是不管走多远,不管遇到多少风雨,都能找到彼此,然后,一起回家。
绣坊是家,江南是家,他在的地方,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