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大楼的走廊铺着浅灰色地砖,光脚踩上去能感觉到一丝凉意。李达康走在前面,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里回荡,像在数着倒计时的秒针。欧阳菁跟在后面,双手被门口的纪委工作人员使用约束带反剪在身后,她浅蓝色的连衣裙上沾了块污渍,是今早从家里出来时不小心蹭到的。
田国富站在二楼楼梯口等他们,手里捏着个保温杯,水汽从杯盖缝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看见李达康那张紧绷的脸,他张了张嘴,想说句“节哀”,又觉得不妥;想说“放心”,更显虚伪。最后只点了点头,把保温杯往身后的秘书手里一塞:“进去吧。”
审讯室的门是厚重的铁皮门,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欧阳菁被两名纪检干部引着走进去,临关门时,她突然回头看了李达康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怨,有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李达康别过头,盯着走廊墙上的标语——“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字迹红得刺眼。
“达康同志,”田国富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你先去休息室坐会儿,喝口茶。有什么情况,我随时跟你说。”
休息室在走廊尽头,是间带沙发的小办公室,桌上摆着盆绿萝,叶子蔫巴巴的。李达康坐下时,沙发发出“吱呀”一声响,像在嘲笑他此刻的处境。秘书端来杯热茶,他没碰,只是盯着茶杯里沉浮的茶叶,想起欧阳菁昨晚说的话——“你心里只有你的Gdp”。
原来,他连自己的家都没守住。
田国富回到办公室,先让秘书派人去把欧阳菁的初步供述给整理出来,又翻开桌上的卷宗。封面写着“山水集团关联案件”,还有几张京州城市银行的转账凭证,金额后面跟着一长串零。他手指在“欧阳菁”三个字上顿了顿,掏出手机。
第一个电话打给纪委案件管理室:“把京州城市银行2005年至今,欧阳菁所审批的所有放贷记录都调出来,尤其是涉及山水集团的,三个小时内送到我办公室。”
第二个打给审计厅:“上次你们报的京州金融办资金异常流动,具体指向哪些企业?马上发份详细报告过来。”
第三个打给京州市纪委:“李达康同志的家属欧阳菁涉嫌挪用公款,你们配合一下,查清楚有没有关联的市政项目。”
挂了电话,他看着通讯录里的名字,指尖在“沙瑞金”三个字上悬了三秒,按了拨号键。
“国富同志,什么事?”沙瑞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习惯早上醒后,到办公室里看会文件。
“沙书记,有个情况得向您汇报,”田国富的声音很稳,“京州市长李达康的妻子,欧阳菁,刚才到省纪委自首了,涉嫌挪用公款七八个亿,主要流向山水集团。”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欧阳菁?京州城市银行那个副行长?”
“是。2005-2011年间,通过违规操作放的贷,现在资金链断了,她自己来的。”
“李达康知道吗?”
“知道,是他陪过来的。”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更久。田国富能想象沙瑞金此刻的表情——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此刻一定盯着墙上的汉东地图,手指点在京州的位置。
“知道了,”沙瑞金的声音沉了些,“按程序办,不要姑息,也不要扩大化。李达康同志的问题,等查清了再说。”
“是。”
挂了沙瑞金的电话,田国富拨通了省长刘和光的号码。刘和光正在主持早餐会,讨论防汛工作,听到消息时,声音陡然拔高:“多少?七八个亿?欧阳菁胆子也太大了!达康同志……他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一直在休息室等着。”
“糊涂啊!”刘和光叹了口气,“家里的事都管不好,还怎么管京州的大盘子?国富同志,你们查仔细点,别让达康同志受了牵连,但也不能……”他顿了顿,“不能因为他是李达康,就搞特殊。”
接下来是高育良。这位省委副书记兼常务副省长刚在妻子吴慧芬的陪同下结束了晨练,此刻正在家里看报纸。听到消息时,报纸“啪”地落在茶几上:“欧阳菁?我记得她以前挺本分的,怎么会掺和进山水集团的事?”
(曾在省政法委工作过一段时间,梁群峰还曾将高育良引荐给赵立春,与赵立春前秘书李达康二人之间不算生疏。)
“初步看,是为了给女儿在国外买房。”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高育良的声音里带着惋惜,“达康这个人,就是太犟,对家里人也硬邦邦的。国富,你们办案的时候,案件的事情,我不插手!还是要向瑞金书记多做汇报,办案过程中要多考虑考虑这件事情所带来的社会影响。”
田国富应付了两句,最后拨通了祁同伟的电话。这位省政法委书记的声音带着其与田国富二人交流中惯有的慵懒,听起来像是刚打完球:“国富兄,什么好事?”
“同伟呀,跟你通报个情况,李达康的妻子欧阳菁,刚来自首,挪用公款七八个亿,给了山水集团。”
电话那头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过了两秒,祁同伟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就这?”田国富愣了一下。
“不然呢?”祁同伟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每年因贪腐被抓的那么多人,多一个欧阳菁,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国富兄,你按规矩办就是了。”
挂了电话,田国富盯着手机屏幕出神。四个省级领导,四种反应:沙瑞金的冷静,刘和光的惋惜,高育良的不插手,祁同伟的漠然。这背后,是汉东官场盘根错节的心思——有人盯着法纪,有人顾着大局,有人念着旧情,有人等着看戏。
他端起秘书重新泡好的茶,抿了一口。茶是今年的新茶,却喝不出一点清香。窗外的阳光越升越高,照在纪委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田国富知道,欧阳菁这一自首,不仅是李达康的家要散了,汉东这潭本就浑浊的水,怕是要被彻底搅翻了。
休息室里,李达康终于端起了茶杯。茶水已经凉了,像他此刻的心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开发区副主任发来的短信:“李市长,产业园项目的审批文件,省委那边还是没动静。”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删除键上悬了悬,终究还是锁了屏。现在,他连自己的命运都不知道会驶向何方,又怎能给别人承诺?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李达康抬起头,看见田国富推门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达康同志,”田国富在他对面坐下,“欧阳菁的供述基本清楚了,资金流向也核实了一部分。按规定,可能需要你……配合做些说明。”
李达康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应该的。”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像是要赴一场早就约好的饭局。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响了起来,一声声,聒噪得让人烦躁。休息室的绿萝在空调风里轻轻摇晃,叶片上的灰尘,像是谁也擦不掉的过往。这场由七八个亿掀起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