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的夜色浸在初夏的湿热里,李达康的车刚拐进家属院,轮胎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溅起细碎的水花。楼道里的声控灯被脚步声惊醒,昏黄的光线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长,像根绷紧的弦。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门“咔嗒”一声开了。客厅里的电视正放着晚间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平和得像一潭死水,和他胸腔里翻涌的怒火格格不入。妹妹杏枝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见他进来,随口问了句:“回来了?饭在厨房温着呢。”
话音还没落,李达康的外套就带着劲风砸在对面的墙上,纽扣撞在瓷砖上“当啷”响。外套顺着墙滑下来,皱成一团瘫在地上,像具被抽走骨头的躯体。
杏枝手里的瓜子“啪”地掉在茶几上,她瞪圆了眼睛站起来:“谁啊这是?让你发这么大火!”她原是一家幼儿园老师,被学校辞退后便来到李达康家做保姆,跟李达康这么多年,从他再次被调回金山县当县长,到现在坐上市长的位置,见惯了他在酒桌上拍桌子、在工地上吼施工队,却很少见他把气撒在家里。
李达康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从牙缝里挤出个重重的呼吸声。他踢开脚边的拖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饮水机旁猛灌了几口凉水,水流顺着下巴滴在衬衫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杏枝弯腰捡起外套,拍了拍上面的灰,又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玻璃杯递到他面前时,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多大岁数的人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她往他身后瞥了眼,“孩子都在国外上大学了,你这脾气就不能改改?”
“孩子、国外”这两个词像根针,猛地扎进李达康的神经。他霍然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杏枝,那眼神里的戾气让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你……你看我干啥?”杏枝的声音有点发虚,“我就是说句实话,一一闺女上次跟我视频时候还问你呢,说你什么时候能去国外看看她……”
“别跟我提一一!”李达康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戛然而止。他烦躁地摆了摆手,抓起水杯一饮而尽,杯子重重墩在茶几上,“别打扰我。”
说完,他转身走向书房,门板“砰”地撞上门框,震得墙上的挂历都晃了晃。杏枝看着紧闭的房门,手里还攥着那件没来得及挂起来的外套,后颈的汗毛直竖——她从没见过李达康这副样子,像是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随时都可能挣脱出来。
书房里没开灯,窗外的路灯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李达康摸到墙上的开关,暖白色的灯光瞬间涌满房间,照亮了书桌上堆成山的文件,也照亮了他眼底的疲惫。
他走到衣柜前,哗啦一声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没有衣服,只有几个用牛皮纸包着的本子。他翻出最厚的那个,封面已经磨得发毛,翻开第一页,是他的工资存折。
存折上的数字不算少,工资和奖金,每一笔都标注着日期和来源。他一页页翻过去,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忽然想起欧阳菁总说他活得像台机器,连存款都要按小数点对齐。
他继续翻着存折,每一页都没有大笔资金的支出,可女儿到国外留学的钱不是小数目。李达康的眉头拧成了麻花,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蔓延。
存折被狠狠摔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李达康的目光移到书桌中央,那里摆着个银色的相框,欧阳菁穿着米色风衣站在埃菲尔铁塔前,身边的一个小姑娘一一扎着羊角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年女儿她刚考上巴黎的高中,欧阳菁她陪着女儿去学校报到,而他则因为一家跨国企业在京州投标的项目剪彩而没能同行。
“都是因为你们!”他突然低吼一声,抓起相框就往地上砸去。玻璃碎裂的脆响刺破了寂静,照片从框里滑出来,被他一脚踩在脚下。
李达康在书房所做的一切,都被杏枝在客厅里听得清清楚楚,手里的电话“啪嗒”掉在沙发上。她顾不上捡,赶紧捡起手机翻出欧阳菁的号码,指尖抖得按不准通话键。电话接通的瞬间,她的声音都带着哭腔:“嫂子,你快回来吧!大哥他……他在书房里砸东西,跟疯了似的!”
电话那头的欧阳菁正在美容院做护理,听到这话,手里的美容仪“咚”地掉在托盘里:“他又发什么神经?我上周办了家美容院的会员卡,是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不是,”杏枝急得直跺脚,“他从外面回来就不对劲,摔外套,瞪我,现在又在砸书房……我听着像是把相框摔了,你赶紧回来看看吧,我真怕他做出啥出格的事!”
欧阳菁沉默了两秒,声音突然沉下来:“我知道了,这就回去。”她挂了电话,抓起包就往外走,美容师追出来问:“欧阳姐,面膜还没揭呢……”
“不做了!”她头也不回地冲进电梯,镜面里映出她皱紧的眉头。李达康这阵子不对劲,她早就察觉了。上次通电话,他说沙瑞金在省委常委会上点名批评京州的棚改项目进度,语气里的火气隔着听筒都能烧过来。她当时劝他别硬碰硬,他却吼了句“你懂个屁”,就把电话挂了。
出租车在夜色里穿行,欧阳菁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里乱得像团麻。她跟李达康结婚二十多年,知道他那驴脾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这次不一样,对方是省委书记,是能决定他乌纱帽的人。
她掏出手机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又怕孩子担心。女儿她在巴黎学设计,上周还跟她说想国庆放假了回国看看,说想念爸爸做的红烧肉。想到这里,她的眼眶有点发热。李达康这人挺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种。但他对女儿,是掏心窝子的好。小时候一次,女儿半夜发烧,他背着孩子在雪地里跑了三站地,鞋都跑掉了一只。
出租车停在家属院门口,欧阳菁付了钱,快步往楼上走。刚到三楼,就听见书房里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推倒了。她心里一紧,钥匙都插错了锁孔。
门开的时候,杏枝正扒着书房门往里看,见她进来,赶紧摆手:“嫂子你可来了!他把书架都推歪了!”
欧阳菁没说话,径直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李达康,我回来了。”
里面没动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她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李达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瓶白酒,瓶子倒在地上,酒液顺着地板缝往客厅流。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背对着门口,肩膀垮得像座要塌的山。
地上全是碎玻璃,照片被踩得皱巴巴的,一角还沾着泥土。欧阳菁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照片,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脚印,声音有点发颤:“李达康,你跟谁置气呢?跟我?跟一一(女儿名字)?还是跟你自己?”
李达康慢慢转过身盯着欧阳菁,眼睛红得吓人,嘴角却挂着丝冷笑:“跟谁?你说呢?”
他抓起桌上的烟盒,抖出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打了半天没打着,最后把火机狠狠扔在地上,“我李达康在汉东干了三十年,从乡镇到市里,哪一步不是踩着泥巴走过来的?赵立春提拔我,是因为我能给他干成事!现在他倒了,我就成了余孽?”
“那你现在砸东西有什么用?”欧阳菁把照片放在茶几上,声音陡然拔高,“你把房子拆了,沙瑞金就能收回那句话?还是能让组织部把你划出赵家班?”她指着地上的碎玻璃,“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跟个泼妇似的,除了发脾气还会干什么?”
“我干什么?”李达康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半米,“不如你和我说说,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