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城医科大附院，IcU观察区。
惨白的灯光下，苏晓雯眼皮下的眼球急剧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不再是燃烧着毁灭红光的晶体，而是褪去了非人光泽、蒙着一层灰蒙蒙水雾的、属于人类的眼睛。茫然、虚脱、巨大的痛苦……种种情绪在那双失焦的瞳孔里交织、翻涌。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嘶声。
林小山布满血污的脸上，原本紧绷如同拉满弓弦的肌肉线条，在看到她睁眼的那一瞬，骤然松弛了一瞬。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庆幸、沉重和无尽疲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在那双刚刚从深渊边缘挣扎回来的眸子上，沾满泥浆血渍的手死死握着口袋里那块滚烫后重新冷却、如同死物般的铁砣。成了。他赌对了。用0451粮库的旧魂，用所有工人的血性，把晓雯从滨投血锚的侵蚀下，硬生生拉了回来！代价是他此刻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尖叫，断裂的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钻心的疼。
“晓雯……”林小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摩擦的质感，“别怕……是我。小山。”他极其极其缓慢地，将沾着血泥的手，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轻轻晃了晃怀里的铁砣。那冰冷沉重的轮廓，如同某种信物。
苏晓雯灰蒙蒙的眼睛转动了一下，艰难地聚焦在林小山那张污迹斑斑、却异常熟悉的面孔上。巨大的茫然渐渐被一种源自骨子里的依赖和信任取代，尽管眼神依旧空洞虚弱。她想摇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只能极其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皮阖上时，那层灰蒙蒙的水雾凝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林小山心口猛地一窒。他看到了。那泪珠里包裹的不仅仅是虚脱后的惊恐，还有某种更深沉、被强行压下去的、源于亲身经历的绝望烙印。滨投的“疗法”……在她身体和灵魂深处，到底留下了什么？
“没事了……滨投……快完了。”林小山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承诺般的沉重，像是在对她说，更像是对自己狂啸的神经下的一道命令。他布满血污的手，极其极其艰难地，伸向口袋里的手机。手指因为巨大的脱力和持续的神经紧绷，微微颤抖着。屏幕上的泥污和暗红血迹已经半干。
就在这时！
“滴滴滴——！”
他口袋里的另一部不显眼的卫星电话疯狂震动起来！特殊的加密波段！是陈飞！
林小山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锐利如刀！顾不上虚脱，沾满血泥的手指死死抠出那个冰冷的卫星电话，用力按下接通键！
“小山！证据到手！铁证如山！滨投的罪……板上钉钉！名单！流水！生物样本非法提取记录！全在！！”陈飞嘶哑却亢奋的声音如同高压电流，狠狠砸进林小山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劫后余生和彻底击溃敌手的狂喜！隔着冰冷的信号，林小山甚至能听到他话尾那无法抑制的喘息！
成了！
林小山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如同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巨大的疲惫和全身剧痛！沾满血泥的手死死攥紧冰冷的卫星电话，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巨大的压力下绷紧的神经猛地松弛，却又被另一种巨大的、胜利在望的冲击震得嗡嗡作响！
地下室！王猛的疯狂撞击！那扇被撕裂的合金门！混乱！绝望！最后那一棒！
还有……那如同西瓜般爆开的罐子！
还有……王猛……沾满暗红粘液的身影……
“猛子……”林小山的声音依旧嘶哑，但里面滚动的情绪复杂到了极致——狂喜、后怕、担忧、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重。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颤抖，“他……怎么样？”
“操！那小子……是个牲口！”陈飞的声音里带着心有余悸和一丝难得的惊叹，随即又急促起来，“罐子爆了！里面的东西……流了！但他那一棒……歪打正着！那罐子里的鬼东西……好像是某种核心能量源！被打爆后……那个该死的大罐子……好像直接熄火了！所有维持设备都停了！王猛……就是被溅了一身那鬼玩意……恶心是恶心了点，人没事！就是……有点懵！”
歪打正着……熄火……
林小山心头那块沉甸甸、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巨石……
轰然…… 崩塌了…… 一半！
巨大的、狂烈到几乎眩晕的庆幸感瞬间席卷全身！绷到极限的神经被强行扯断！巨大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这一次再也无法抵挡，瞬间将他淹没！他沾满血泥的手再也握不住那沉重的铁砣，冰冷的砣体脱手，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
“咣当——！”
一声沉闷的脆响。
林小山布满血污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断裂的肋骨剧痛如同千万根冰锥同时扎入肺腑！他沾满泥浆血渍的皮靴蹬在光滑地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才勉强止住瘫倒的势头。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热的血腥气。
“证据……安全？”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贴在耳边的卫星电话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的共鸣和撕裂般的疼。这是最后的命门！
“安全！绝对安全！现场由我‘黑蜂’和后续赶来的省厅兄弟单位完全封锁！数据核心……我已经……”陈飞的声音突然卡顿了一下，似乎在急速移动，背景音瞬间嘈杂混乱起来，“……核心数据存储盘我亲手保存！备份加密上传云端……等等！”
陈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该死！备用电源自动切换！主服务器刚刚……短暂掉电重启过？！赵工！立刻检查所有备份日志！确认完整性和上传状态！快！”
林小山刚刚升起的那点庆幸如同遭遇冰川风暴，瞬间冻结！心脏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掉电重启？！在证据上传的关键时刻？！
陈飞那边陷入短暂但极其混乱的噪声旋涡。
“主服务器电源……是……刚才那一下……爆了……能量冲击……引起瞬间浪涌……”赵工惊恐的声音断断续续。
“核心数据盘……我手里的物理盘完好！但……但服务器后台自动上传进程……在掉电瞬间……显示……传输进度97%……中断……”另一个技术人员的声音颤抖着报告。
“……云端收到部分数据包……不完整……缺少……关键的生物样本来源关联记录……和……最后一部分威廉的亲笔签署指令文件……”第三个人的声音如同丧钟！
没有完整上传！
云端备份不完整！
林小山刚刚滑坐到地上的身体瞬间绷紧！巨大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椎疯狂向上爬！沾满血泥的手死死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滨投！滨投还有后手！那该死的断电绝非意外！是釜底抽薪！
“陈处！还有备份副本！我们……”赵工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
“啪——！”一声清脆的打火机按击声，清晰、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优雅的从容，竟压过了加密频道里的慌乱！
“抱歉，诸位警官。”一个冰冷、平静、不带丝毫烟火气、却又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年轻男声，毫无预兆地切入了通讯背景中。这声音……林小山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威廉？！不……不对！是更深的……更沉的……仿佛来自幕后的暗影！
“请保持克制。为安全起见，由我方专业团队即刻接管所有生物样本、数据存储介质以及事故现场技术勘察工作。我方安保措施，绝对专业。感谢配合。”
威廉身边的代理人！真正的清道夫！在密室被攻破、罪证显露后不到十五分钟……竟然已经穿过了至少两层严密封锁线，直接进入核心现场！
“混账！谁放你们进来的？！这他妈是证物现场！”陈飞炸雷般的怒吼带着狂怒和难以置信！背后响起更剧烈的推搡声和争执声！
“手续齐全。‘盛德安泰’国际风险管理公司，受滨投集团委托，负责‘严重安全事故现场应急处置及关键技术资产保护’。这是相关文件扫描件，已同步发送至贵方上级部门备案。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在确保安全、专业的前提下，滨投集团有权委托具有资质的第三方机构对自有核心资产及关键事故区域进行应急处置和技术保护。请贵方在限定区域内继续履行法定监督职责，其余区域……请即刻移交我方专业团队接管。”那个冰冷年轻的声音语速平缓，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精准地砸在所有试图阻止他的人身上！
法律文书！
专业团队！
合情合理！
干净！
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小山！滨投……这条盘踞在滨江多年的巨鳄……他引以为傲的铁证……所谓的致命一击……在对方那精心构筑、密不透风的规则壁垒面前……竟然显得如此……孱弱？！
铁证……还攥在陈飞手里？！
可……现场呢？关键的数据载体呢？那个爆掉的“张伟”罐子残留物呢？甚至连后续调查的方向……
正在被一支更专业、背景更深、拥有完美法律外衣的队伍……堂而皇之地……
接管？！
抹除？！
扭曲？！
林小山布沾满血污的脸，贴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浓烈的血腥气。卫星电话冰冷的触感死死抵在耳廓上，里面陈飞狂怒的呵斥和那位年轻代理人条条理理的回敬撕扯着他的神经。
“……你们这是干扰司法调查！破坏关键证物链！”陈飞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
“抱歉，陈处。”那冰冷的年轻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流程，“我们恰恰是在最大限度保护证物链的物理完整和逻辑安全。专业的事，请交给专业的人。您的职责范围仅限于监督我方在已备案规程下操作。至于干扰……您多虑了。”话语末尾，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居高临下的嘲弄。
背景音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穿着专业防护靴的人列队进入，带着精密仪器特有的低沉嗡鸣。封存的声音、喷淋器的嘶嘶声……冰冷而高效。
林小山的指尖深深抠进墙壁与地面的冰冷缝隙，粗糙的沙砾感和水泥棱角刺着指甲边缘，一丝锐痛反而带来片刻的清醒。他猛地闭上眼睛，将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墙砖上，强迫自己那几乎被剧痛和虚脱冲垮的脑子运转起来！
证据的核心是什么？
陈飞手里那份关键的核心数据盘！那是物理存储！是能经得起检验的死物！是扳倒滨投最硬的锤子！只要它还在！只要它最终能送到该去的地方！
陈飞不是雏鸟！他既然说“核心数据盘我亲手保存”，那就一定还死死攥在他自己手里！对方所谓的“接管”重点在现场残留物和可能存在的其他备份，真正的核心物证……他们动不了！至少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对执法记录仪，他们不敢生抢！
滨投在争什么？在抢时间！在抹除痕迹！在用那套无懈可击的规则流程把这件足以震动滨江的血案……塑造成一起“程序合规但流程存在瑕疵的可控技术事故”！
时间！
真正的战争，从密室被撞开、罐子被砸爆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从血肉搏杀，转入了另一个无形的战场——证据链封存的时效性、司法程序的启动速度、舆论场的先导权！一场在规则之下、无声却更加致命的较量！
对方在用最快的速度、最专业的团队、最合法的包装抹现场、拖延司法启动！而自己这边……伤兵满营！自己躺在IcU门口，王猛还懵着被当做人形生化污物处理目标（天知道那溅了一身的暗红粘液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陈飞独木难支，还要应付来自上方更大的、隐形的压力……滨投在这座城市扎根十几年，盘根错节的能量，绝不仅限于那栋大厦！
“陈处！”林小山猛地睁开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地上那块冰冷的铁砣，嘶哑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在从破裂的肺叶里挤出，“盘……盘在你手里……就……咬死！那是最硬的骨头！”他喉咙里涌上腥甜，死死压住，“时间……关键……在……外面！找能……掀桌子的……报！”
报？
林小山沾满血泥的手指艰难地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划动着，血污混合着地面的浮灰，勾勒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颤抖的笔画。
不是传统的媒体。常规媒体早被滨投渗透得如同筛子。是更高层面能直接捅破天的那种关注！是滨投背后那位真正的“威廉”级别的人物，也无法一手遮天的那种力量！谁？怎么联系？林小山脑子里一片混乱的血红和剧痛。他从未踏足过那个世界。
他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扭曲，猛地抬手，沾满血泥的手指颤抖着，在冰冷的墙壁上敲出一个微弱但固执的节奏。
“滴……嗒……滴……嗒……滴……”
0451？
这个密码般的节奏让通讯另一端正被代理人步步紧逼的陈飞浑身一凛！混乱喧嚣的背景音似乎短暂地停顿了一刹。陈飞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爆出精光！他明白了！这个来自底层小保安、靠着铁砣般的意志一路撞破规则的工人……指向的不是虚幻的捷径！是用这血淋淋的、震撼的现实，去撬动更高的权力意志！去打破滨江上空那张无形的网！需要一条足够震撼、足够直达天庭的“线”！一个在滨江之外、在滨投影响范围之外，有资格、有能力也有意愿掀开这盖子的存在！
“我…我明白了！”陈飞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猛地对着卫星电话低吼，“盘在我手里！谁也拿不走！老子用命锁住它！外面…外面我去想办法找人直接捅上去！你放心！滨投这次…必须崩！”话语里是破釜沉舟的疯狂和一丝绝境逢生的狠厉！
就在这时！
“哐啷——！”
病房区域被强行推开！两个穿着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表情冷漠的男人无视门口试图阻拦的护士和民警，径直闯入！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滑坐在角落墙根下、浑身血污如同废墟雕像的林小山！
“林小山先生？”为首的男人声音平板，如同AI合成，“我是‘宏泰’律师事务所资深律师刘宏，受滨江新城投资集团特别授权，代理您在本次涉及工源集团安保冲突及滨投大厦非法闯入与财产损毁事件中的所有相关法律事宜。基于您的身体状态，我们建议您即刻签署这份委托书及保密协议。有任何诉求，可由我方全权代理您与相关方进行专业沟通，保障您的最高权益。”他变戏法般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厚厚的、格式精美的文件，连同泛着金属光泽的签字笔，一起递向林小山沾满血泥的手。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废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大压力。
保障…最高权益？
林小山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沾满泥浆血渍的皮靴蹬着冰冷光滑的地面，将自己沉重的身体又向后顶了顶，紧紧贴着墙壁。剧烈的喘息牵扯着断裂的肋骨，每一次都带来钻心的剧痛。他没有看那份递到眼前的文件，布满血丝的眼球缓缓上移，像看某种令人作呕的毒虫，直直钉在那个叫刘宏的律师冰冷的眼镜片上。
对方的獠牙…… 从“盛德安泰”的现场“接管”开始……
早已……
精准而致命地……
递到了…… 他这个…… 理论上最弱的一环…… 眼前！
一场新的、精心准备的绞杀……
在他刚刚爬出上一个血坑时……
已经……
无声地……
围拢！
而他手里…… 还握着那块…… 砸烂了无数阴谋…… 此刻却…… 冰冷死寂…… 如同废铁的…… 铁砣……
林小山沾满血泥的手指，缓缓抬离冰冷的地面。
指缝间……暗红的血污…… 尚未完全凝固……在惨白的灯光下……
无声地……
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