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深入骨髓、浸透灵魂的冷。
每一次强制灌入肺部的冰冷氧气都像尖刀切割着残损的肺泡。病房顶灯惨白的光如同巨大冰盖，沉沉压着眼皮之上混沌的血色黑暗。身体的边界在无休止的剧痛和药物腐蚀下彻底模糊，只剩下监测仪那冰绿幽光固执地跳动着，切割着粘稠窒息的时间。林小山觉得自己正被沉入永冻冰湖，湖面是光，湖底是无边冷寂的虚无。
周副组长那如同精密刻度尺丈量过的脚步声在门外短暂停驻，冰冷审慎的目光穿透铁门，最后落在他缠满绷带、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胸膛上片刻。他没有再进来。那道目光像最后的钢印，宣告这具肉体标本的调试期结束，接下来该是收获的时刻——那张签下了“林小山”三个字、此刻已化为一串冰冷代码进入所谓“慈善审核”管道的电子卖身契。
门无声合拢。
死寂重新笼罩。没有窗，只有机器永恒的嗡鸣和液体点滴坠落的空洞声响——滴……滴……
【机体极限承压！物理层面失血速率：异常！内环境酸碱平衡度：强偏酸性！代谢废物堆积触发肾脏早期损伤！】
【意识维持临界阈值……濒临崩溃！】
【外部强制意识抽取威胁逼近……警告！警告！】
一连串冰冷尖锐的警告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近乎冻结的意识深处！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茫然死寂的雪原。完了吗？母亲的五万块或许能延缓几天生命，但在这张巨大的铁网下，那微弱的希望比冰层下的水泡还脆弱。张建民在门外不甘的咆哮和年轻警员无意中泄露的“三号基金”迷雾，此刻都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油灯会最后的余孽王勇？被吞入深渊的记者李锐？还有那工装背影绝望嚼碎银行卡的最后一幕……都淡成了模糊的剪影。
滴答。滴答。滴答。
液体滴落的声响，像丧钟的秒针。缓慢。无情。一声……一声……刺入耳膜。
“……必须进去！他状态不对！刚签完字心跳就掉崖！” 张建民压抑嘶哑的低吼，穿透厚实的门板，带着一种被强行按住头颅的猛兽的狂暴和不甘，隐隐传来。
“……按规定……专案组接管期……非授权不得……”
“……规定？！规定就是看他死在床上？！里面温度监测数据都绿了你看不见？！”
“……张队！张队别冲动！周组长签过字……”
“……签字？！他这是把人当刑讯台烤灯下的标本熬！熬干了提取那点脑浆吗？！滚开！”
门外压抑的推搡和肉体碰撞声沉闷地传来，如同隔着棉絮听的闷雷。
林小山紧闭的眼皮微微颤抖。心电监护仪上，代表自主心率的绿色波形微弱地挣扎了一下，一个更深的谷底凹陷下去。张队……还在外面……还在撞这道无形的墙……为了什么？为了那点几乎熄灭的正义执念？还是为了他这唯一能指向泽邦更深巨兽的残破线索？没有意义了……张队……没有意义了……我脑子里……只剩下血和碎纸片……
绝望如同最终的潮汐，湮灭所有挣扎的火星。
滴答。滴答。滴答。
液体滴落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清晰。
不是点滴瓶。不是呼吸机冷凝水。
是……计时？
【感知系统过载熵增崩溃……逻辑模块深度撕裂……强制分流！】
【底层物理感应单元强制超频……开启残余能量定向扫描……目标锁定：病床东北角金属构架固定轴……高度1.38米……】
【高频声波反馈……材质分析：冷轧钢合金……内部应力结构……】
【共振源识别完成！共振频率源本体：天花板嵌入式顶置空调冷凝管液态工质流动！】
[声波频率叠加震荡峰值计算……]
冰冷的信息流如同死海中最后的漩涡，将他模糊的意识强行撕扯进去！他“看”不到，却清晰地“感知”到——那清晰的、带着特殊节律的“滴答”声，并非来自任何一瓶液体，而是来自头顶那根隐藏在天花板暗格里的空调冷凝铜管！是制冷剂液态氟利昂在管道弯曲、狭窄处反复滴落撞击下方固定钢铁支架发出的！声音通过合金支架传递，再通过与病床金属框架之间的硬质物理连接，直接传导至他紧贴铁架悬垂的手腕皮肤！
清晰。稳定。如同倒计时！
【…………】
【时间基准频率获取完毕……】
【逻辑冗余撕裂……尝试构建时空坐标映射……失败！能量不足！】
【尝试节点：强制注入意识层基础时间感知基点！】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远超生理认知层面的尖锐刺痛感！仿佛有亿万根冰冷细长的针，瞬间贯穿了他的整个颅骨！不是痛觉神经信号！是更深层的、属于意识结构本身的撕裂感！那些刚刚被动感知到的、如同程序指令般强行印入识海深层的数据符号序列、那绝望工装男人刻在银行卡背面的冰冷数字、柳青纸片上残缺的表冠符号（ 残缺）、识海里反复炸响的“三号基金”、门外警员争论的“伪造签名”……这些混乱如宇宙尘埃的碎片，此刻像是被一束无形的、残酷的引力强行拖拽、压缩、重组！
不实画面！不是数据流！
是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立体的、冰冷的……逻辑点！
时间！
一个强行被剥离了所有情感与情境的、纯粹物理意义的“此刻”坐标！
林小山喉管猛地痉挛！氧气面罩被一股巨大的窒息力量顶得向上弹起！他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钢丝吊起，弓成濒死的虾！眼睛在剧痛中猛地瞪大！瞳孔因极度刺激瞬间放大扩散！视野一片混沌的猩红中，仿佛看到了一幅扭曲旋转的、被拉长变形的时间切片！那是他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视觉！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时间：07:48:32）和绿色波形！门口男护士低头查看终端时腕表上的指针刻度！自己左手无力悬垂、腕骨皮肤因为持续压迫而微微泛白的褶皱！还有床头铁架上……那极其细微、几不可见的一点金属反光碎屑？！
这个“点”！这个被强大系统暴力标记出来的、包含了“此刻”一切静态物理信息的“逻辑点”……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被用来……标记？
标记什么？！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疑问，压过了所有生理上的惊涛骇浪！
咔嚓！
病房门终于被强硬打开！
张建民喘着粗气大步冲了进来，眼神锐利如刀，面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身后跟着两个脸色紧绷、试图阻拦又不敢真挡他的年轻警员。
“怎么回事？！”张建民的声音带着雷霆风暴般的威压，直逼角落里那个刚刚将颤抖的林小山血压强行稳住、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惶的男护士！他的目光如同带着温度计的探头，扫过林小山惨无人色的脸、剧烈起伏的胸口绷带、以及手腕上被固定套带摩擦出的压痕，最终死死钉在男护士脸上，“专案组领导签字调你进来就是看他这样？！刚签完字就快不行？！这状态能核对什么狗屁家庭情况？！体温监测绿了超过十分钟你当看不见？！这他妈是谋……”
张建民的怒斥如同开闸洪水，却被病房内角顶端那个泛着幽红微光的广角监控探头精准锁定。他那句“谋杀”的指责只挤出半个音节。
“张建民队长。”周副组长平缓、却有着千钧重力的声音通过墙上内置的扩音器清晰响起，瞬间压下了张建民所有爆发的声浪。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无形的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专案组所有医疗措施严格按照最高等级安全预案执行。病人的任何生命体征异常波动都在实时监测中，医护处理流程符合规范。”周副组长的话语如同公文宣读，精准地打断张建民的质疑，更是将他所有可能的指控堵死在萌芽状态，“你的急切可以理解，但请遵守专案纪律。未经授权，禁止以任何形式干扰医疗方案执行及信息采集流程。立刻退出去。”
“周组长！他现在根本……”
“出去。”
两个字，冰冷，不容置疑。
张建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那口滚烫的血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出来！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死白，赤红的眼睛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如同燃烧的灰烬，扫过病床上气若游丝的躯体，扫过角落监控冰冷的红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门口那两个噤若寒蝉的下属。所有的不甘、愤怒、无力，都在这如同铁铸的指令面前，被强行碾成齑粉。
他猛地转身！没有再看林小山一眼！那宽阔却压抑着山崩般力量的身影，消失在重新关合的铁门阴影之后。留下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和被沉重憋闷的空气。
滴答。滴答。滴答。
清晰的、金属支架传来的液体滴落声，如同冰冷精确的秒针，重新占据了林小山所有的听觉神经。
【意识……感知基点……标记完成！】
【坐标映射……逻辑锚定……】
【唯一可用能量输出点：生命体征数据链！】
【启动强制介入推演……目标时间流节点：十五分钟……】
【强制推演代价：脑干及中枢神经高频过载燃烧！物理性细胞损毁！】
【剩余可持续生物能量计算：……15分00秒……倒计时开始！】
倒计时？！
十五分钟？！
脑干神经过载燃烧？！细胞毁灭？！以大脑物理性崩解为燃料的时间推演？！
林小山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到极限！那不是惊恐！是被系统绝境下的疯狂指令彻底点燃的、一种超越恐惧的、濒死凶兽的狠厉！他被系统押上了最后的赌桌！
时间……
那清晰的“滴答”声，如同一柄无形的、架在脖颈动脉上的冰刀，切割着那15分钟的最后生机！每一次滴落，都像刀锋向深处压下一分！
张建民被驱逐了。
周副组长的“口述核对”即将到来。
而“它”只能燃烧自己仅存的十五分钟脑髓！
在这倒计时结束前！
利用这强行打通的“意识基点”和病床连接的生命体征数据通道……
去赌命！
去推演什么？！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系统要干什么！但那冰冷的倒计时和“推演代价”的警告如同铁烙印在他识海！清晰、冷酷、带着绝对的必然！
冰冷的“滴答”声突然开始加速！
“……滴……答……”
“……滴答……”
“……滴答滴答……”
像恶魔的鼓点！疯狂地！催促着！收割着！
林小山的意识在剧痛和巨大的时间压迫下剧烈颤抖！完好的左手指尖，深深抠进了床沿金属架的缝隙里！指甲碎裂！渗出鲜血！
推演……
在推演什么？！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铁门被再次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