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踩着青石板进村时,鞋底沾了七片槐树叶。
村口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像块浸了水的黑布。她弯腰摘叶子,指腹突然触到冰凉的凹陷——每片叶子的叶柄处都有个针孔大的洞,边缘泛着焦黑,像是被人用烧红的细针一个个戳穿的。
\"夏丫头,别碰!\"
二舅公的拐杖笃笃敲着地面过来,烟袋锅里的火星在他皱纹里明明灭灭。林夏注意到他握着拐杖的手,指甲缝里卡着些暗红的泥,像没洗干净的血。
\"二舅公,这叶子......\"
\"别问。\"老人突然提高声音,烟杆重重磕在槐树根上,震落几片同样带洞的叶子,\"今晚别出门,尤其别往后山走。\"
林夏笑了笑。她包里揣着民俗学教授开的书单,专门回来收集\"夜半莫问路\"的传说。村里人总说,深夜听见背后有人喊名字,回头就会被\"引路人\"拖进雾里,几十年前失踪的秀禾就是这么没的。
\"二舅公,我是来做研究的。\"她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秀禾的事,您知道多少?\"
老人的脸猛地沉下去,烟袋锅在裤腿上蹭得滋滋响:\"那是个疯子,自己跑进雾里的。\"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眼神像淬了冰,\"记着,听见啥都别回头。\"
晚饭时外婆往她碗里塞了三个煮鸡蛋,蛋白上还留着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子。\"明早再走,今晚住家里。\"老人的手一直在抖,往灶膛添柴时,柴火总掉出来。
林夏瞥见灶台角落堆着些碎布,红底绣着缠枝莲,像是......绣花鞋的碎片。她想起二舅公下午的话,突然觉得那鸡蛋有点腥。
夜里十点,林夏背着相机出了门。月光把山路照得发白,像条晾在地上的孝布。她特意绕到村口,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嚼什么脆东西。
后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得像贴了块冰。荒废的古庙就在前面,断墙上爬满了野藤,像无数只绞在一起的手。
她举起相机想拍张照,取景框里突然多了个影子。
就在她身后三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红衣的女人低着头,头发垂到地上,像一蓬浸了血的水草。
林夏的心跳瞬间卡在喉咙口。她猛地转身,身后只有晃动的树影,草叶上的露水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是幻觉吧。\"她喘着气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林夏。\"
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又轻又软,像外婆纳鞋底时的呢喃。
林夏的脚步顿住了。这声音太熟悉了,是外婆的声音。可她明明看着外婆锁了门才走的。
\"外婆?\"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同时转过身。
身后空无一人。
四周的虫鸣突然停了,风也屏住了呼吸。一股浓雾从地面冒出来,白得像煮开的米汤,瞬间漫到膝盖。林夏低头看脚,发现自己踩的不是山路,而是片烂泥地,黑色的泥浆正顺着鞋缝往里渗。
她慌忙转身想往回跑,却发现来时的路不见了。眼前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还有雾里若隐若现的红影,像朵开在坟头的罂粟花。
\"你回头了啊。\"
这次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股潮湿的霉味。林夏猛地偏头,看见一张脸贴在她肩膀上,皮肤白得像泡了水的纸,眼睛是两个黑洞,正盯着她手里的笔记本。
那是张女人的脸,嘴唇红得异常,像刚喝了血。
林夏尖叫着想推开她,却发现自己动不了。那女人的手缠上来,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脖子——
\"跟我走吧。\"
第二天清晨,外婆发现林夏的房间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边放着那本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沾着几片带洞的槐树叶。
村里人上山找了一整天,只在古庙门口发现了一只鞋。林夏穿的运动鞋,鞋底沾着黑泥,鞋带上挂着根红布条,红得像血。
二舅公把鞋往地上一摔,吼道:\"我说了别让她去!\"他的手抖得厉害,烟袋锅掉在泥里,\"是秀禾,是秀禾回来了!\"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几个老人脸色惨白,互相看了看,谁都没说话。
傍晚时分,有人在村口老槐树下发现了一双绣花鞋。红底绣着缠枝莲,鞋头沾着黑泥,鞋跟处磨出了个洞——和几十年前秀禾失踪那天留下的鞋,一模一样。
更吓人的是林夏的笔记本。外婆在最后一页发现了几行字,不是林夏的笔迹,红得发黑,像用血写的:
\"雾里有路
回头是家
下一个
该你了\"
村里人开始恐慌。晚上家家门窗紧闭,连狗都不敢叫。有户人家的男人半夜起夜,听见院墙外有人喊他名字,声音像他过世的娘。他刚想答应,被媳妇一把捂住嘴,第二天发现院门外的石板上,摆着双小孩穿的虎头鞋,鞋底沾着雾水。
二舅公成了村里的主心骨。他让每户人家都在门口挂一把艾草,又在老槐树下烧了三捆纸钱,灰烬被风吹起来,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秀禾是怨咱们。\"他蹲在槐树下,看着那双绣花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当年要是......\"
\"二舅公!\"旁边的男人突然打断他,\"别说了!\"
林夏失踪后的第七天,外婆把那双绣花鞋收进了木箱。她趁着夜色溜进林夏的房间,翻出那本笔记本,手指抚过血字时,突然发现纸页背面有淡淡的印痕。
她点燃煤油灯,把纸页凑到火苗上。渐渐的,印痕显出来了,是幅画——一个女人被绑在槐树上,周围站着几个举着火把的人影,树下摆着双绣花鞋。
外婆的手抖得厉害,油灯掉在地上,火苗舔着地板,照出她藏在袖口里的东西——半只绣了一半的红布鞋,针脚和槐树下那双一模一样。
林夏在雾里走了很久。
脚下的路时软时硬,有时像踩在棉花上,有时又像踩在碎玻璃上。她总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像有人拖着什么重物在走。
她不敢回头。那个女人的脸总在眼前晃,白得像纸,嘴唇红得发紫,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她脖子上,凉得刺骨。
\"别怕。\"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在左边,\"我是秀禾。\"
林夏的腿突然软了。秀禾,这个名字在她笔记本里出现了七次。村民说她是疯子,说她偷了家里的钱跑了,可二舅公提到她时,眼里的恐惧不像是装的。
\"你想知道真相吗?\"秀禾的声音带着笑,像风吹过空瓷瓶,\"他们都骗你。\"
雾突然淡了些,前面出现了个模糊的影子。像是座房子,门口挂着红灯笼,灯笼穗子垂下来,红得像血。
\"那是我家。\"秀禾说,\"进来坐坐吧。\"
林夏想摇头,脚却不听使唤,一步步朝房子走去。门自己开了,里面黑漆漆的,只有桌上摆着盏油灯,灯芯爆出的火星照亮了墙上的东西——全是绣花鞋,红底绣着缠枝莲,一双双并排挂着,像无数只睁着的眼睛。
\"好看吗?\"秀禾的脸突然出现在灯影里,眼睛亮得吓人,\"都是我绣的。\"她拿起一只鞋,鞋头沾着黑泥,\"这双,是给二舅公的。\"
林夏猛地想起二舅公指甲缝里的红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们说我疯了。\"秀禾的声音突然变尖,像指甲刮过玻璃,\"可他们才是疯子!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他们说要献祭个姑娘给山神......\"
油灯突然晃了晃,墙上的鞋影扭曲起来,像在挣扎。
\"他们把我绑在槐树上,\"秀禾的衣服突然渗出红水,顺着衣角滴在地上,\"说我命里带水,能求来雨。我娘就站在旁边,手里还拿着我没绣完的鞋......\"
林夏看见她的手腕上有圈深深的勒痕,像被粗麻绳勒过。
\"你知道吗?\"秀禾突然凑近,呼吸带着股土腥味,\"你长得真像我娘年轻时。\"
林夏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外婆的旧照片,她见过,放在樟木箱最底下,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梳着两条辫子,眉眼确实和自己有几分像。
\"他们选了你外婆,\"秀禾笑了起来,眼泪混着血水从眼角淌下来,\"可她跑了,跑到山外嫁给了你外公。他们找不到她,就抓了我......\"
油灯突然灭了。黑暗里,林夏听见无数双鞋在地上走动的声音,啪嗒,啪嗒,像踩在水里。
\"现在,\"秀禾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带着股腐烂的甜香,\"该轮到她了。\"
外婆是被冻醒的。
窗台上结着层白霜,明明是七月天。她摸了摸枕头边的绣花鞋,针脚已经绣到了鞋跟,还差最后几针。
院里传来响动,像是有人在刨土。外婆握紧剪刀,悄悄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老槐树下站着个黑影,正用手挖着树根下的土,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是二舅公。
他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捧着个红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些头发和指甲。外婆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那是给死人下葬时才会埋下的东西。
二舅公挖了个坑,把红布包埋进去,又从怀里掏出双绣花鞋,放在坑边——和村口发现的那双一模一样。
\"秀禾,别找她。\"老人对着槐树拜了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当年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烧纸,给你做鞋......\"
突然,他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猛地倒在地上,手脚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外婆看见他背后站着个红衣女人,头发垂到地上,正弯腰往他嘴里塞着什么黑糊糊的东西。
是泥。
外婆捂住嘴,不敢出声。她看着秀禾抬起头,那张脸在月光下白得像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窗户。
第二天,村里人发现二舅公死在了槐树下,七窍里都塞满了黑泥。他手里还攥着半只绣花鞋,红底绣着缠枝莲,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没绣完。
外婆把自己关在屋里,连夜绣完了那双鞋。最后一针穿过鞋跟时,针尖扎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红布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她把两双绣花鞋并排摆在桌上,一双旧的,一双新的。旧鞋的鞋跟处磨出个洞,新鞋的鞋跟沾着点血。
\"我知道你会来。\"外婆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当年我跑了,让你替我遭了罪。现在,我把鞋给你送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雾涌了进来,白得像牛奶,带着股土腥味。
外婆看见雾里站着个穿红衣的姑娘,头发湿漉漉的,手里牵着个年轻女孩,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秀禾,\"外婆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绣花鞋,\"这双给你,另一双......\"她看了看林夏,\"给我外孙女。\"
秀禾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她的指甲缝里还卡着黑泥,指尖却很暖,像晒过太阳的棉花。
外婆把鞋放在她手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也是这样一个雾天,她娘把她藏在柴房的地窖里,塞给她半块玉米饼,说:\"别出声,等雾散了就走。\"
她听见外面有哭喊声,有锄头砸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二舅公的声音:\"找不到就抓秀禾!她家就她一个姑娘!\"
地窖的木板缝里,她看见秀禾被人拖走,手里还攥着只没绣完的鞋。
林夏是在古庙门口醒的。
太阳晒得她脖子发烫,身上的露水已经干了,只剩裤脚还有点湿。相机挂在脖子上,里面的照片全是空的,只有最后一张,是双摆在槐树下的绣花鞋,红得刺眼。
她跑回村里,看见外婆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双绣花鞋,正一针一线地缝着鞋跟。
\"外婆!\"林夏扑过去抱住她,眼泪突然掉下来,\"我......\"
\"回来了就好。\"外婆摸了摸她的头,手指上沾着红丝线,\"饿了吧?回家给你煮鸡蛋。\"
村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二舅公的坟前种上了艾草,有人说看见过一个穿红衣的姑娘在坟前烧纸,烧的是些碎布,红底绣着缠枝莲。
林夏的笔记本还在包里,最后一页的血字消失了,只有片干了的槐树叶,叶柄处有个针孔大的洞。
她再也没提过秀禾的事,也没问外婆那天在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偶尔夜里,她会听见窗外有绣花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嚼桑叶。
一个月后,林夏离开村子。外婆送她到村口,老槐树下新埋了个土堆,上面摆着两双绣花鞋,红底绣着缠枝莲,鞋跟处都磨出了个洞。
\"记着,\"外婆突然说,声音有点哑,\"以后要是听见有人喊你名字,别回头。\"
林夏点点头,转身走上山路。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背后轻轻喊她的名字。
她没有回头。
但她听见了,那声音很轻,带着点笑,像外婆纳鞋底时的呢喃,又像很多年前,秀禾被拖走时,藏在柴房地窖里的那个女孩,忍不住发出的呜咽。
车开远时,林夏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村口。老槐树下,外婆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只没绣完的绣花鞋,红底上的缠枝莲,像无数条绞在一起的蛇。
而那双摆在土堆上的鞋,不知何时少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