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浸染着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星空。
曾经闪耀的能量光束、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交织飞舞的符文轨迹,此刻都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声漂浮的、如同巨大墓志铭般的星舰残骸,是冻结在真空中的、混合着金属碎屑与暗红冰晶的血色浮尘,以及那片最为触目惊心的、仿佛被宇宙本身遗弃的绝对虚无空洞——那是两位至高存在最终碰撞湮灭后留下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战斗的层级是何等的超乎想象,代价又是何等的惨烈。
幸存的星裔战舰,如同被折断翅膀的星鸟,拖着残破的躯体,在废墟间缓慢而沉默地巡弋。它们的外部装甲上布满了狰狞的创口,能量读数微弱,仅能维持最基本的悬浮与短距移动。救援艇如同细小的工蜂,在更大的残骸结构中穿梭,搜寻着可能存在的生命信号,收敛着已同战舰融为一体的同伴遗骸。每一次在通讯频道中确认一个熟悉编号的彻底沉寂,都会让这片死寂的星空更添一分沉重。
方舟界那层曾经光辉灿烂、庇护了亿万万生灵的世界晶壁系,此刻如同一个被打碎的蛋壳,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痕,透过裂痕,能看到界内原本锦绣的山河此刻已是满目疮痍,焦土千里,烽烟未熄。虽然那灭世的因果律兽已然消散,“祂”的化身也被拼掉,但战争留下的创伤,却深可见骨。界内传来的不再是战鼓与号角,而是无数失去家园、痛失亲人的生灵那压抑的、汇聚成无声河流的悲恸与呜咽。危机暂时解除,但胜利的果实,却苦涩得让所有幸存者喉头哽咽,心头沉甸甸如同压上了星辰。
星裔议会,那位于星裔主星深处、由古老星辰核心铸造而成的环形殿堂,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辉光与喧嚣。穹顶上模拟的周天星斗运行轨迹显得黯淡而迟滞,仿佛群星也在为刚刚逝去的英灵致哀。一位位气息渊深如海、身着绣有繁复星轨与古老预言符文的元老们,此刻皆肃然而立,他们脸上那历经万载岁月刻下的皱纹,此刻仿佛更深了,每一道沟壑中都填满了沉痛的哀伤与难以言喻的疲惫。
位于主位的一位须发皆银、面容古朴的老者,缓缓睁开微阖的眼眸,他的眼神如同沉淀了万古星尘,此刻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悲戚。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位元老的灵魂共鸣之中,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与沉重的力量:
“……以流淌于血脉的星辉为证,以沉睡于时光长河的先祖英魂为鉴,吾等在此,以最沉痛之心,悼念林雪……此女,虽非我星裔血脉传承,出身微末下界,然其心性之坚韧,气魄之恢弘,际遇之玄奇,亘古罕有。她以凡俗之躯,承远古天帝未竟之志,临危受命,挽狂澜于倾覆之际,扶大厦于将倾之时。其舍身取义,非为一族一界,乃为这方星空下,所有挣扎求存、向往光明的生灵!”
老元老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惋惜,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如同铭刻星辰:
“她的牺牲,光耀此界,恩泽万灵,其功绩,当与日月同辉,与星河共久!自即日起,林雪之名,当以不朽星金铭刻于英灵殿至高穹顶,受我星裔一族,世世代代,永世敬仰、供奉、传颂!”
话音落下,整个环形议事厅内落针可闻。所有元老,无论平日派系如何,立场为何,此刻皆面容肃穆,右手抚胸,向着虚空,向着那已然消散的英魂,深深躬身。这是星裔族对待至高英雄的最高礼节,代表着整个文明最崇高的敬意与最深刻的缅怀。
然而,站立在议事厅最中心,承受着这无数道饱含敬意、同情、审视与期许目光的秦凡,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隔绝的世界。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低着头,双手虚拢在身前,仿佛那枚布满凄厉裂纹、承载了他所有希望与绝望的银色晶体,依然被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捧在掌心,生怕一丝颤动就会让其彻底崩碎。实际上,那枚晶体正静静悬浮在他胸前寸许之地,散发着稳定而微弱的银辉,与他周身气息隐隐交融,形成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奇妙联系。垂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眸,让人无法窥见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是何等惊涛骇浪,只有那紧绷如石刻的下颌线条,以及周身那如同被强行压抑在冰封火山之下、随时可能爆发出毁天灭地力量的沉寂气息,无声地宣告着他内心绝不平息的风暴。
悲痛,如同亿万根冰冷的玄冰之针,穿透了他的血肉,钉入了他的骨髓,更狠狠扎进了他神魂的每一处角落。雪儿最后那声带着依赖与诀别的“凡哥”,那充满歉意与感激的微弱神念波动,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因果之刃,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窍中反复切割、搅动。他恨!恨自己的成长速度终究不够快,恨冥无极的阴险狡诈与残忍,更恨那高踞于命运之上、视诸天万界为棋盘、视亿万生灵为蝼蚁草芥的“祂”!
怒火,在这无边的悲痛深渊底部熊熊燃烧,那是以理智与情感为燃料的烈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也锻造着他那本就坚毅不屈的意志,赋予了他一种冰冷的、足以斩断前路一切荆棘的决绝。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压抑中,他那因天帝馈赠而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模糊感知到因果丝线的神识,捕捉到了胸前那枚银色晶体一丝极其细微、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变化。
它依旧布满裂痕,如同即将彻底碎裂的琉璃,触目惊心。但其表面流淌的微弱银光,似乎比林雪神念刚刚消散时,要稳定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而且,他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星空中,那些因大战而逸散的、稀薄混乱的宇宙能量,以及更虚无缥缈的、破碎的法则碎片,正以一种近乎自然逸散般的、缓慢到令人绝望的速度,被这枚晶体本能地、微弱地吸引着,如同溪流汇入干涸的河床,一点点地融入其中。
这是在……自我修复?还是仅仅是因为其本身材质特殊,对能量的一种被动吸附?
希望的火星,刚刚在冰冷的心田中闪烁了一下,随即就被残酷的现实几乎掐灭。这种吸收和修复的速度,太慢了!慢到如同指望一滴水去填满浩瀚星海!按照这个速度,想要让这枚晶体恢复如初,恐怕需要耗费的时光,将以万年、十万年,甚至更久远的纪元为单位来计算……那是一个足以让真仙都感到绝望的时间尺度。
但是,“几乎”并非“完全”。只要它还存在着,只要它没有彻底化为齑粉,只要那微弱的银光未曾熄灭,哪怕希望再渺茫,再遥不可及,对秦凡而言,就是黑暗中唯一的光,就是他必须死死抓住、绝不放手的一切!
“秦凡小友。”
那位主位的老元老再次开口,声音将秦凡从翻江倒海的心绪中拉回这冰冷的现实。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了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却深邃冰冷得如同万古寒渊的眼眸。那眼眸中,没有了往日的锐利逼人,只剩下沉淀后的、如同星空本身般浩瀚而冰冷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
老元老看着他,目光复杂,既有对后辈的怜惜,更有对当前严峻形势的凝重:“林雪姑娘,以自身存在为代价,重创并最终击退了‘祂’降临的化身,此举,不仅拯救了方舟界,更为我等,为这片星域所有文明,争取到了无比宝贵,却也极其短暂的喘息之机。此恩,重于星辰,星裔一族,乃至此界万灵,皆永世铭记,绝不敢忘。”
他话语微微一顿,语气陡然变得如同恒星核心般沉重压抑,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在场所有元老的心头:
“然,福兮祸之所伏。化身被灭,‘祂’的本体,那高踞于命运源头、掌控寂灭的意志,必然已被彻底惊动。冥无极此獠虽受重创狼狈遁走,但以其心性,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此间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林雪姑娘身上发生的异变以及……你的存在,详尽上报。我们……我们已然暴露在‘祂’的视线之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另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元老沉声补充,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殿堂:“‘祂’的力量层级,远超我等过往认知的极限。此次降临的,仅仅是一道借助媒介、力量受限的化身,已然险些带来灭顶之灾。若其本体因震怒或警惕,投来更多关注,甚至……降下更具实体的意志投影,届时,方舟界,乃至我等所知的所有星域,都将面临真正的、无可挽回的终焉!”
压力,如同无形的星云,再次弥漫、浓缩,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元老的心头,也压在秦凡的肩头。刚刚因强敌暂退而稍缓的神经,瞬间再度绷紧至极限。战争的阴霾并未散去,它只是暂时退到了视野的尽头,一场规模更大、更加绝望的风暴,正在未知的深邃黑暗中加速酝酿。
“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寻找一切可能的应对之策,提升整体实力,修复创伤,更要联合所有可能联合的力量,无论是已知的,还是未知的。”老元老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秦凡身上,那目光中带着文明延续的沉重期望,也带着一丝探询,“秦凡小友,你身负星裔皇血,又得……那位远古天帝的认可与馈赠,是此间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变数。前路茫茫,你可有……方向?”
方向?
秦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垂落,深深地凝视着胸前那枚静静旋转、仿佛承载了整个星空重量与一个灵魂最后温度的银色晶体。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穿透空间的距离,直接烙印在他的指尖,他的心头。
雪儿最后那断断续续、却充满无尽期望与生命最后托付的神念,如同穿越了时空的壁垒,再次无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在他灵魂深处回响——
“找到…世界树…”
世界树……
这三个字,如同在无尽迷雾与绝望深渊中,骤然刺破黑暗的一道永恒星光,虽然遥远,却无比清晰,指明了唯一的前行路径。
他不知道“世界树”究竟是什么形态的存在,是一株真正的树木?是一个世界?还是一个文明的象征?他不知道它位于宇宙的哪个角落,那片星空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危险与机遇。他甚至不知道,找到它,是否真的能获得对抗“祂”的力量,是否真的能……让掌心的这缕微光,重新焕发生机。
但,这是雪儿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指引,是他此刻漆黑命运中唯一可见的航标,是支撑着他在失去至爱、背负血海深仇与文明存续重担的绝境中,不至于彻底崩溃瓦解的、最坚韧的精神支柱。
他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抬起头,眼中的悲痛依旧深重如海,但那冰冷的怒火与无尽的仇恨,已经沉淀、压缩,化为了一种更加内敛、更加坚不可摧、足以斩断一切枷锁的决意。他看向议会众元老,目光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肃穆而压抑的殿堂中,如同星核的律动:
“世界树。”
他再次重复了这个名字,仿佛在进行一种古老的誓言。
“下一站,”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中仿佛带着星空的冰冷与无尽征程的决绝,目光仿佛穿透了议会的星辰穹顶,跨越了无垠的虚空,投向了那枚晶体中蕴含的模糊坐标所指向的、未知而遥远的彼岸,“就去那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