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连忙摆手,脸上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语气愈发恳切:“公主过誉了,臣妇哪里当得起。说来惭愧,起初也是淡哥儿那孩子,常在书信里念叨,说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能以一技之长,有益于民,流传后世,纵然身死名灭,又有何憾?’‘青史留名未必只有王侯将相,技艺传承亦是文明薪火’……说得多了,我这做娘的,也被他鼓动得心潮澎湃,这才莽撞应下。”
她话锋轻轻一转,似是无意地感叹道:“如今做着,才知其中艰难。可惜曦儿年纪尚小,否则若以县主之尊,以此事之功,若能在编纂之初便以县主的名义倡导、主持,一来名正言顺,二来也能号召更多力量参与,想来进程会顺利许多,也能为曦儿将来博个‘惠及工巧’的美名。”
县主年纪尚小,名义不便……那公主的名义呢?
崔夫人这看似随口的叹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安乐公主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一个念头悄然萌生:自己身为公主,既有清誉,又无直接涉政之嫌,若能以公主之名支持这等保存民间技艺、造福一方的善举,岂非一件美事?既全了与林家的情谊,又能为自己和女儿积累声望,更是实实在在的功德……
安乐公主端起茶盏,借氤氲的水汽掩去眼中闪过的思量,再开口时,语气已带上了更深一层的兴趣与探究:“夫人所言极是。这等利在千秋的好事,确需有名望者振臂一呼。不知夫人如今,具体遇到了哪些难处?或许本宫也能略尽绵薄之力?”
崔夫人闻言,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惊喜交加、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神色,目光殷切地望向安乐公主:“公主殿下,您……您的意思是?”
安乐公主雍容一笑,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笃定:“夫人不必忧心,此事关乎技艺传承,亦是雅事一桩。夫人不妨在京中再多盘桓两日,容本宫思量一二,或可寻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说罢,她便不再深入谈论此事,转而聊起了时令花卉。大家都是聪明人,话点到即止,心意已明。崔夫人见目的已然达到,心中大定,便也顺着公主的话头,说起了扬州近来因外邦商船增多而出现的一些新奇玩意,引得公主颇感兴趣。
正巧此时,驸马带着玩得小脸红扑扑的明慧郡主回来了。
花厅里顿时更加热闹起来,明慧像只小鸟般扑到黛玉身边,叽叽喳喳说着市集的见闻,黛玉含笑听着,偶尔柔声回应。
午膳时分,气氛更是融洽。直到用罢午膳,崔夫人见好就收,带着黛玉起身告辞,安乐公主亲自送至二门,态度比来时更为亲切。
林淡今日下衙比平日早些,心中惦念着母亲去公主府的结果。他匆匆回府,连每日必看的宝贝儿子阿鲤都顾不上先去瞧一眼,便径直去了曾祖母张老夫人的院子——果然,母亲崔夫人和黛玉都在那里陪着老人家说话。
他甚至来不及一一问安,眼神灼灼地看向崔夫人,语气带着难得的急切:“母亲,今日去公主府,情形如何?”
崔夫人鲜少见自己这个素来沉稳如山、万事仿佛尽在掌握的次子,露出这般近乎“毛躁”的神情,不由得觉得新奇。
她故意板起脸,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叶,呷了一口,欣赏了好一会儿儿子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期待与询问,这才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眉眼舒展开,肯定地道:“放心,依为娘看,十有八九是成了。安乐公主是个明白人,也有心做些实在事。”
林淡闻言,眼中光彩大盛,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长长舒了口气,郑重地对崔夫人躬身一礼:“辛苦母亲了,多谢母亲!”
崔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拉他坐下:“傻孩子,跟自家母亲还说这些客套话?”、
她随即又微微蹙眉,露出些许不解,“只是为娘心中仍有些疑惑。你让为娘在公主面前说的那些话,虽则都是实情,苏州绣娘传承不易,着书确有困难,但经你那般‘点拨’安排,重点已悄然转移。你费这般周折,绕这么大个圈子,难道就只是为了……送给安乐公主一份顺水人情,让她得个提倡技艺、关爱民生的美名?”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二子行事,看似随性,实则步步为营,绝不做无谓之功。
林淡被母亲点破,也不尴尬,只是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安静坐在祖母身边、正用那双清亮眸子望着自己的黛玉,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母亲,儿子这么做,也是想为曦儿的将来,多铺几条路,多攒些选择罢了。公主的人情,有时比父兄的庇护,用起来更便宜,也更雅致。”
崔夫人听了,目光在儿子和黛玉之间转了一圈,心中了然。儿子这话固然是真,但绝非全部真相。她生的儿子她最清楚,林淡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深意,表明他背后必定还有更大的图谋,或许与朝局、与那新设的“育部”,甚至与更深远的布局有关。不过儿子既不愿此刻明说,她这做母亲的也不追问,只要于家于国无害,她便支持。
“罢了,你们父子兄弟的大事,你们自己斟酌。”崔夫人摆摆手,转换了话题,脸上露出另一重关切,“现下倒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你那个一门心思想回苏州当教书先生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