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透过老旅馆蒙尘的窗户，斜斜地刺进房间，在布满细小裂痕的地板上投下晃眼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沧南老城区这间旅馆的房间里，
年过六旬的陈夫子僵直地躺在褪色的薄被下，身下的床板随着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眼眶深陷，
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
仿佛要将那斑驳的痕迹刻进心底——他已经整整一宿没有合眼了。
这把老骨头，经年累月的磨损早已不复壮年时的坚韧，此刻只觉得每一根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和沉重，
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要炸开一样。
他在煎熬，在反复咀嚼着昨夜那场荒谬恐怖剧的每一个细节。
该怎么回答？
怎么把昨夜那难以启齿的遭遇，那足以令守夜人蒙羞的真相，上报给总部？
更关键的是，该怎么跟那个……
那个现在恐怕已经处在失控边缘的叶梵说明这一切？光是想到叶梵可能的反应，陈夫子枯瘦的手指就不自觉地攥紧了被单，指节泛白。
思绪不可避免地飘回六年前，
上京那片修罗场。
周平，那个被寄予厚望、如彗星般划过守夜人夜空的人类天花板新星，是叶梵亲手发掘、倾注心血培养的天才，却最终惨死在古神教会代理会长阴险的陷阱里。
紧跟着，如同命运的恶意嘲弄，
叶梵的左膀右臂、时任副官的左青不明不白的惨死荒野，更别提那场，因周平禁墟失控，而制造出的惨绝人寰、吞噬了四十万无辜生命的屠城……
一次次重击，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叶梵的灵魂上。这位曾经以钢铁意志着称的总司令，从那以后，眼神深处就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疯狂的偏执和狠戾。
他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弦，
随时可能断裂。
而现在呢？
轮到自己去面对这根绷紧的弦了。
该怎么说？
难道说：“报告，昨夜我，陈夫子，堂堂人类天花板，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古神教会的月槐操控了言行，对着无辜者说了混账话，动了手，还试图强行掳走炽天使代理人林七夜？
更荒谬的是，月槐这个真正的恶魔，反而披着救世主的外衣，‘慈悲’地救走了林七夜，而我，则成了人人喊打的反派角色，把守夜人的脸面彻底踩进了泥里？”
活了整整六十个春秋，
大半辈子被人尊称一声“夫子”，
皆因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衫，那刻意蓄起梳理整齐的灰白胡须，以及言谈举止间刻意模仿那些古籍中先贤的做派——有那么几分古意，有那么几分儒雅。
人们私底下议论，
说他像那位万世师表。
每次听到这种议论，陈夫子心中既有些微妙的得意，又总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惶恐——他配吗？
此刻回想起这一切，昨夜那滑稽可怖的表演清晰地浮现眼前，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受人尊敬的“夫子”，
而是一个彻头彻尾、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丑，一个可悲又可笑的笑柄。
就在这自我厌弃的念头
如同毒蛇般啃噬内心时，
一个冰冷、不容忽视的提示音骤然响起——那是守夜人内部最高机密频道，专属于人类天花板之间联络的通讯器！
陈夫子猛地一哆嗦，仿佛被毒蝎蛰了一下，瞳孔骤然紧缩。
他几乎是惊恐地看向通讯器屏幕，
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来电者的代号：叶梵！而且，频道名称后面的标注，赫然是“紧急呼叫 - 指名陈夫子”！
“嗯？”
陈夫子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他……他已经知道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
“还是说……是来质问为什么这段时间我一直失联？对，这个可能性最大……”
他不由得抱着一丝侥幸这样想。
因为他来到沧南后，确实一直处于一种诡异的“静默”状态。
当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古神教会在沧南可能有大动作，本想暗中阻止这个酝酿中的阴谋。结果呢？
他低估了对手的狠辣与力量。
古神教会的前会长，那个实力已达半神境界的月槐，悄无声息地出现，如同鬼魅般将他牢牢钉死在暗处。
月槐那恐怖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他的行动，封锁了他的声音，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布局，却连向总部发出一个警示都做不到。
直到昨夜阴谋发动，他彻底沦为月槐手中的傀儡，被迫说出那些亵渎守夜人荣耀的反派言论，眼睁睁看着月槐以“救世主”的姿态带走林七夜，完成了这场颠倒黑白、精心设计的栽赃陷害。
这一切，让他羞愤欲绝，又无力回天，以至于根本不知如何面对总部，面对叶梵。
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陈夫子终究还是点开了通讯连接。
然而，下一秒，预料中的质问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撕裂耳膜、饱含着无尽狂怒与痛苦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在深渊中嘶吼，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陈！夫！子！”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那声音属于叶梵，却扭曲得几乎不像他本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被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腥气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陈夫子的心，如同坠入冰窟的巨石，瞬间沉到了最黑暗、最寒冷的深渊之底。完了。他想。叶梵不是来问失联的。
通讯器那头，叶梵的怒吼没有丝毫停歇，如同狂暴的海啸一波接着一波，疯狂地冲击着陈夫子的神经：
“看看，你昨天夜里干的好事！”
“你那些混账话是什么鬼？！‘为了大夏，不得不进行那些实验’？！什么实验？！老子他妈怎么不知道守夜人批准过这种拿人当小白鼠的狗屁实验？！啊？！！！”
“你还敢动手？！还想抓人？！”
“最后竟然……竟然让月槐那个狗娘养的杂种把人‘救’走了？！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你的脑子呢？你的职责呢？！都被狗吃了吗？！你**%#%&*！！！！！”
这一连串汹涌澎湃的斥责、质问、辱骂，如同疾风骤雨般持续了足足五六分钟。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陈夫子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能想象叶梵此刻的模样：眼球布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跳，整个人因极致的愤怒和巨大的失望而濒临崩溃的边缘。
终于，那狂怒的风暴似乎耗尽了暂时的能量，通讯频道里只剩下叶梵粗重、紊乱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陈夫子能感觉到那沉重的压力稍稍松了一丝，但那无形的枷锁却勒得更紧。
他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饱含着无尽的疲惫、屈辱和无奈。
他不再犹豫，对着通讯器，用沙哑干涩的嗓音，几乎耗尽全身力气喊道：
“我……被人阴了！从头到尾！”
“月槐一直在盯着我，”
“像个影子，像个幽灵……我太大意了，没发现自己早已落入那个古神教会的代理会长的彀中。等我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晚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察了全局、却又无力改变的苦涩：
“古神教会的那个代理会长……他算计得太深了，每一步都精准无比。”
“从他抛出诱饵，到月槐亲自出手控制我，再到昨夜那场戏……环环相扣。”
“我们所有人……从我这个所谓的‘夫子’，到月槐这个‘救世主’，甚至包括那个被卷入的林七夜……都只不过是他庞大棋盘上一枚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而已。他……早已预判了我们所有的反应和行动路线！”
话音落下，通讯频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电流的杂音仿佛都屏息凝神了。
叶梵沉默了。
代表关在和路无为的两个通讯信号灯一直亮着，此刻也沉默着。
这份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
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叶梵，这位年仅四十九岁却肩负着整个守夜人命运的总司令，此刻感受到的压力是前所未有的。
代理会长精确的预判，意味着守夜人引以为傲的行动体系和情报网络在对手眼中可能形同虚设，甚至被反向利用。这太恐怖了，深入骨髓的恐怖。
他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咔的轻响，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一丝缕微弱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
这痛感反而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他从狂怒和难以置信的震撼中强行剥离出一丝冷酷的清醒。
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决绝的声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么，启动b计划吧。”
这简短的指令，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入了一颗巨石！
路无为的信号灯猛地急促闪烁了几下，一个带着巨大惊愕和难以置信的问号仿佛透过电波传递了出来：“？？？”
陈夫子更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身体剧烈地一震，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
唯一对这个代号似乎有所了解的关在，信号灯稳定地亮着，
但他开口的声音也凝重到了极点，带着清晰的计算风险和极力劝阻的意味：
“叶哥！你……你确定吗？！”
关在的声音异常严肃，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地列出冰冷的现实：
“b计划的失败概率和代价都是毁灭性的！初步估算，最‘轻微’的损失也是难以计数的人口消亡！往最坏的方面推演……它甚至可能直接导致整个大夏的分裂！”
“叶哥，你得冷静想想！古神教会不是六年前那个散漫的组织了！”
他的语气愈发沉重，点出一个被刻意忽视、却无比关键的事实：
“他们隐忍了整整六年！”
“这六年里，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他们利用我们的疏忽和内部问题，在大夏境内各地疯狂渗透，建立据点！这些据点，在没有守夜人有效制约的情况下，发展了整整六年！就像毒瘤，早已深入肌体！”
关在停顿了一下，
让话语的分量彻底沉淀下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叶梵紧绷的神经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一旦局势失控，爆发全面冲突，凭借他们在暗处积蓄的力量和那些诡异莫测的手段，古神教会将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就算我们最终能惨胜，或者……败了，结果都只有一个——大夏将不复存在！我们所守护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我们付出的一切牺牲，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通讯频道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回荡。
关在的分析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刷着每个人心中的那点孤勇。
几秒钟后，叶梵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压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知道……关在，我都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
那吸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但再不来……就真的没机会了！”
叶梵的声音里蕴含着一种近乎预言的直觉：“我不知道古神教会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救走林七夜……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挥之不去的预感！他们不会离开沧南！”
“至少……月槐背后那个代理会长，他不会离开！他甚至可能……会杀死林七夜！”
他猛然加重了语气，斩钉截铁：
“不！不是‘可能’！不是古神教会整体的意愿……而是那个代理会长个人！我有预感，他绝对会这么做！绝对！！！”
紧接着，他那低沉压抑的声音陡然拔高，化作一道不容置疑的铁血军令，带着最后孤注一掷的决绝，在通讯频道中炸响：
“传我命令！”
“即刻起，启动b计划！”
“调动一切力量！筛选所有核心档案确认、百分百可靠的守夜人队员，无论他们在前线还是后方，在执行什么任务！”
“集结！以最快速度，不惜一切代价……集结沧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