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毓峰上，终年云缠雾绕，尤其在晨昏交替之际，雾气更浓，破晓之前，山间弥漫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庭院里那几株不知岁月的老松，虬枝伸展，针叶上凝结了一层细密晶莹的霜华，在渐起的微光中泛着清冷的光亮。
沈卿辞回宗已有十三四日，经过最开始那几天的犹豫，她还是决定将自己疏忽之下放跑白蛟的事情告知师姐，主要也是希望阮梨雪能在师尊要责罚之时出言帮她求求情。
阮梨雪居所内，烛火轻轻摇曳，映着两张心思各异的面庞。
听闻师妹嗫嚅着说完经过，阮梨雪正在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清亮的茶汤注入白玉杯中，水面微漾，她将茶杯轻轻推至沈卿辞面前，抬眸时，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心下清明如镜。师尊寒镜沉，道法通玄，性情更是说一不二，修炼之途最忌横生枝节。
那条白蛟，或是师尊炼制某种紧要丹药，或是淬炼某样法宝不可或缺的一味主材，耗费心血等待多时，如今竟在临门一脚时丢失，师尊正值闭关紧要关头，出关得知此事，心中定然烦躁不悦。
若是寻常小事，自己开口求情或许有用，但此事关乎道途修行，贸然出声，保不齐引火烧身，连自己也要遭受冷眼斥责。
可目光一抬，看着眼前沈卿辞那张原本明艳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血色，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水光潋滟，泫然欲泣，纤细的手指紧张地绞着素白的衣角，一副可怜惊惧的模样。
阮梨雪到嘴边的训斥与分析利害的话语，终究是咽了回去，心中暗叹一声，涌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怜惜。
终究是从小看到大的师妹，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肠断然拒绝。
沈卿辞见师姐久久沉默，只觉那沉默如同巨石压在心头，她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如坠冰窟，却也明白，白蛟遁走已是事实，大错已然铸成，无可挽回。
当下最重要的，并非是狡辩或推诿，而是表明自己诚恳认错的态度，或许还能祈求师尊念在往日情分上，能从轻发落。
是以，在阮梨雪的敦促下，接下来的几日，沈卿辞每日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晨露未曦之时，便只着一身素净衣裙，直挺挺地跪在寒镜沉闭关的静室房门之前。
任由霜露浸湿裙摆，寒意顺着膝盖蔓延全身，她也咬牙忍着，不敢有丝毫懈怠偏移，直到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夜幕完全笼罩峰顶，她才依着师姐的吩咐起身离去。
如此日升日落，到了第五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橘红。
“吱呀——”
只听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山巅小院中显得格外清晰，静室那扇尘封多日的大门，被从内缓缓推开。
寒镜沉一袭浅青色道袍，衣袂拂动间自有清冷气度，她身姿挺拔，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面容清绝，宛如冰雕玉琢，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沉淀着岁月与修为的痕迹。
此时甫一出关，周身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凛冽气韵，她目光平静地掠过庭院，便看到了静静候在院中的两道身影。
“师尊。”
侍立一侧的阮梨雪反应极快，见到人影，立刻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姿态恭敬无比。
“师尊……”
跪在地上的沈卿辞也跟着低声唤道，那声音却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虚怯。
连续五日的跪拜请罪，加之心中的恐惧煎熬，让她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不见半分血色，与往日那个娇俏明丽的少女判若两人。
她目光低垂，死死盯着身前三尺之地，不敢抬头直视师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不等寒镜沉展开神识探查四周，阮梨雪站在侧后方，趁着师尊目光扫过的间隙，以袖掩唇，极轻地咳了一声。
沈卿辞肩头一颤，这才紧紧握着拳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开口，请罪道：
“启禀师尊，徒儿无能，一时不察，受了那白蛟蛊惑，让其……让其逃脱了束缚，此乃徒儿之大过，恳请师尊重重责罚，徒儿绝无怨言。”
言罢，更是深深一叩首，额头轻触在微凉的石板上，久久不敢抬起。
可出人意料的是，寒镜沉闻言，那张清冷绝尘，不见情绪的脸上，却并未有太大的波澜。
既无预想中的惊怒，也无半句斥责。她只是微微抬眼，望向远山残留的那一抹霞光，纤长如玉的手指掐动莲诀，指尖有淡金色的灵光微闪，默默推演了一番天机因果。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语气平静无波，开口道：
“无妨。万物有命，劫数在天，那白蛟……命不该绝于此地，为师迟迟未动，亦是察觉其气数未尽，不愿强逆天和，过多沾染无谓杀孽。”
这话语如同赦令，沈卿辞紧绷欲断的心弦骤然一松，可她刚一松口气，却感觉到寒镜沉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注意到她腕间空无一物后，竟然比得知白蛟逃脱还要惊异些许，沉声问道：
“卿辞，你那镯子呢？”
听到寒镜沉发问，阮梨雪这才注意到，沈卿辞的腕间居然空空如也。
关于这玉镯的来历，却并非寒镜沉赐下，好似是沈卿辞的家传之物，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她贴身佩戴，连沐浴之时都不曾取下。
如今……
不等阮梨雪往下细想，沈卿辞抿了抿唇，开口道：
“回禀师尊，弟子推测，应当是与那白蛟于江水上斗法之时，将镯子不慎遗失了……”
寒镜沉目光一凝，在沈卿辞的神色上打量片刻，双目微眯，却并未细究，摆了摆手，轻声道：
“罢了，三日之后，便是渊崖道门的合仙大典，你二人早做准备，到时随为师一同前去。”
“是……”
沈卿辞两人齐齐应声，不再多言，转身便各自驾起云法，几个呼吸间便不见了人影。
寒镜沉长身立于院中，望着天边残留的五色光彩，神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