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林逍客自凝成金丹以来，体内灵力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丹府之中那枚金丹滴溜溜旋转，无时无刻不在汲取天地灵气。
然而，他终究是初入此境，金丹之妙，譬如孩童得了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知其利，却尚未能尽展其锋芒，诸多精微妙法，他还需水磨工夫细细揣摩。
他能感知到，自己记忆深处的枷锁逐渐有了松动，只待一个时机，便能窥见自己的过去。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再等一等。
……
“咔——”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响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满室沉寂，也惊醒了近乎恍惚的周正明，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下意识地循声低头，却见原本紧密闭合的金匮，此时竟有了松动的迹象。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口，让他几乎窒息。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
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他抬起那只青筋毕露的手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轻轻一扭。
金匮开启的刹那，似有微不可闻的嗡鸣，一团柔和却夺目的紫金光芒瞬间充盈了昏暗的静室。
光芒中心，一颗婴孩拳头大小，圆坨坨、光灼灼的丹丸静静悬浮，表面流转着细腻温润的光泽，仿佛有生命在其中呼吸。
一股奇异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不似寻常草木之香，倒像是混合了檀香、玉髓、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清灵之气，悄然钻入鼻腔。
周正明只觉双目一阵刺痛，仿佛被那光华灼伤，眼前霎时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真切了。
他下意识地闭眼，再猛地睁开，视野内仍是光影斑驳，模糊不清。
正自心神摇曳之际，身后，一道清朗却带着几分虚幻的声音突兀响起：
“师父。”
这声音不高，却如惊雷般在周正明耳畔炸响。
他浑身剧震，倏然从蒲团上起身，踉跄转身望去。
但见三丈之外，光影朦胧处，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青衣长衫，身姿挺拔，面容虽有些模糊，但那眉宇间的意气风发，却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周正明张了张口，干裂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化作无声的哽咽。
他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那面容却如同水中倒影，随着他心绪的激动而愈发荡漾、朦胧。
他慌忙抬起袖子，用力擦拭着湿润的眼角，试图驱散那碍眼的雾气。
然而，当他再次定睛看去时，那青衣身影竟已如轻烟般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周正明只觉胸膛之中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伏着身子，费力喘息许久，直至浑身脱力，干呕几声，才终于从这极致的苦痛中抽离。
“为了弥儿，为了弥儿……”
他低低地呼唤着那个早已刻入骨血的名字，声音嘶哑，像是在宽慰自己，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用尽力气，一点点直起那佝偻得如同老树盘根般的腰背。
就在他勉强站稳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前不知何时，竟又多了一人。
那人身穿一袭月白锦袍，袖口领口皆以金线绣以云纹，气息渊深似海，神色淡然如水，只是那般负手而立，平静地望着他，目光深邃，不见底里。
不知为何，周正明隐隐有一种心悸之感，却又对此人身上的气息有股莫名的熟悉。
但无论如何，他却是清楚，眼前之人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当即低下头来，躬身一拜。
林逍客神色自若，未有丝毫动作，平静道：
“你好似……并不意外？”
周正明被戳穿心思，脸色却不见慌张，恭敬道：
“前辈说笑了，晚辈修为浅薄，自是不敢冲突了……”
林逍客并未理会周正明那无力的辩解，只是随意地一抬手，周正明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枚他紫金丹丸，便已脱离了掌控，轻飘飘地落入林逍客的掌心。
“此丹算是瑜清肉身所炼，内里神魂早已被磨灭得不剩分毫，你若是想凭借此丹之力替人重塑肉身，哪怕功成，得到的也只是一具躯壳，难堪大用。”
周正明眼睁睁看着人丹被夺，心头一紧，仿佛被剜去了一块血肉，又听林逍客直接道破了他心中的企图与侥幸，当即辩驳道：
“成与不成，终归要试上一试，世间秘法万千，未必没有可能，还望前辈念在当初晚辈未曾告密的份上，将此丹丸交还晚辈。”
林逍客淡淡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平静道：
“这人丹对你而言，已是镜花水月，徒乱人意，你且先看看，自己怀中究竟有多少丹丸。”
周正明闻言一愣，下意识探手入怀，直至触碰到那颗熟悉的丹丸后，才稍稍心安。
可或许是这人丹逸散的丹香令他灵台清明了些许，他敏锐察觉到，指尖似乎还触碰到了什么。
将那丹丸取出，再度探入，竟又是一枚，周正明额角一阵抽动，心中强自支撑的信念轰然崩塌。
他不信邪般，一次又一次地将手探入那件破旧的道袍内衬。
一颗，两颗，三颗……十颗……二十颗……
灵台深处一阵阵刺痛，周正明蜷缩在地，本就枯槁的身形再度佝偻几分，林逍客轻叹一声，抬手打出一丝乙木青气，勉强维持住他生机不散。
过往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周正明的心神几乎被撕裂成无数碎片。
直至如今，他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察觉自己从不知何时起，竟心生魔障，失了真我。
“原是如此……”
周正明喃喃低语，双目空洞，无力地瘫倒在地，任由那些丹丸自他手中滚落，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周正明此时莫过如此，他苦笑一声，缓缓合上双眼，一张无数次出现在他眼前的脸悄然浮现。
那般清晰，又是那般，遥不可及……
“弥儿，我来见你了……”
林逍客眉峰微动，轻轻摇了摇头，身形陡然化作点点清辉，眨眼间便消失在静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