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亚娜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山间的风。她的指尖还停留在小腹上,那处微隆的弧度在粗布下若隐若现,像颗藏在棉絮里的石子,硌得她心口发慌。
阿依娜刚把干硬的饼掰成小块,闻言动作顿了顿,饼渣从指缝漏下来,落在青石板上,被风卷着滚向崖边。她转过身时,琪亚娜正望着阿娅的担架,帆布下的银锁已经不怎么亮了,只剩点微弱的光气贴着布面浮动,像将熄的油灯芯。
“阿娅那时候,”阿依娜的声音低了些,伸手把琪亚娜散在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蹭过她发烫的耳垂,“比你现在慌多了。”
她往担架那边瞥了眼,苏和正用帕子蘸着山泉水给阿娅擦脸,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器。“她刚怀上的时候,总揣着块羊骨磨的平安符,夜里睡觉都攥在手里。说等孩子生下来,要教他射箭,教他认草原上的星星,还要去大明的集市买花布,给孩子做件像其其格那样的红袄。”
琪亚娜的睫毛颤了颤,视线落在自己手背上。这几天总有些细密的红疹冒出来,太医说过是怀相的缘故,可她总觉得,是这孩子在提醒她——你还没准备好。
“可现在……”她咬着下唇,尝到点淡淡的血腥味,“阿娅连他的小脸都没见过。”
阿依娜突然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晨光落在阿依娜眉骨上,把那道年轻时被马蹄擦伤的疤照得很清晰。“琪亚娜,你记住,”她的掌心覆在琪亚娜手背上,粗糙的茧子蹭过那些红疹,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没谁是准备好才当爹娘的。就像当年父汗把汗位塞给我时,我连部族的账册都看不懂,夜里抱着父汗的狼皮袄哭,怕自己撑不起这摊子事。”
她往琪亚娜小腹上抬了抬下巴:“但你看,其其格现在会揪着阿尔斯兰的辫子喊‘好汉’,阿吉知道把烤饼分给妹妹——孩子从来不是等来的,是你抱着他往前闯,闯着闯着,就会了。”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来,吹得担架上的帆布簌簌作响。琪亚娜忽然想起昨夜惊醒时,摸到小腹处有阵极轻微的悸动,像小鱼在水里摆了下尾巴。那时她以为是错觉,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泛起暖意。
“你不用学谁,”阿依娜从行囊里翻出个油布包,解开时露出块风干的羊肉,“也不用想太远。今天先学会把这肉嚼烂了咽下去,明天学着走山路时护好肚子,等过了云蒙山,找着青虚山的长老,咱们再合计给孩子做件什么样的小袄。”
她把羊肉递过去,自己也拿起半块饼,咔嚓咬下一大口。“至于阿娅……”她往担架那边扬了扬下巴,“苏和说青虚山的长老会引魂术,说不定能留住她。就算留不住,她盼着的好日子,你替她的孩子、替你的孩子过上,也算圆了她的念想。”
琪亚娜接过羊肉,指尖触到油布上的温热。远处其其格正举着编好的草兔子跑来,红袄在风里飘得像团火,阿吉跟在后面喊“等等我”,小短腿把石板踏得咚咚响。
她忽然低头,把耳朵轻轻贴在小腹上。山风穿过峡谷的声,阿依娜嚼饼的声,孩子们的笑闹声,还有那道藏在血肉里的、微弱却执拗的心跳声,混在一起撞进耳朵里。
“姐姐,”她抬起头时,眼里的雾气散了些,“那……咱们今晚找个背风的地方,我想学学怎么用布带把肚子勒紧点。山路太陡,我总怕……”
话没说完,就被阿依娜笑着打断:“这才对。”她伸手拍了拍琪亚娜的后背,力道不轻不重,“勒肚子的布带我会弄,等歇够了脚,咱们找棵老松树,我教你怎么缠才稳当。”
琪亚娜看着她转身去收拾行囊的背影,胡杨般挺拔的肩背在晨光里泛着层暖光。她低头摸了摸小腹,那里的小家伙像是听懂了似的,又轻轻动了下。
或许真的不用怕。就像阿依娜说的,先走好眼前的路,先学会护着怀里的小生命。至于以后的风雨,总有个人会站在前面,替她挡住大半。
她把羊肉凑到嘴边,慢慢嚼着。山泉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点清冽的甜。远处的雾彻底散了,青虚山的轮廓在天际线处露出来,像座安静的佛,等着他们一步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