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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蕾娜娅:儿子,之所以你大姐把位置托付给你……

雪蹄的蹄子碾过结了薄冰的草甸,每一步都带着细碎的咯吱声。

安蕾娜娅牵着马缰,看也平的背影在前面晃——他走得急,黑马踏雪的鬃毛上沾着冰碴,显然还没从黑风口的冲动里缓过来。她停下脚步,往火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两人之间的雪地上落了层金粉。

“坐吧。”

她指了指火盆边的毡垫,那是出门时其木格硬塞进鞍囊的,说是老萨满祝福过的,能挡寒气。也平没应声,却乖乖坐下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银狼符,符面的狼耳早被磨圆了,是阿依娜以前总拿在手里盘玩的痕迹。

“哈图死的那天,你大姐在中原的驿站里,对着半块鹰牌坐了整夜。”

安蕾娜娅的声音像浸了雪水,冷不丁砸下来,“商队把消息带给她时,她正拿着苏和的绣样比对,针还扎在指尖上,血珠滴在布面上,跟你大姐绣的白梅蕊一个颜色。”

也平的肩背猛地绷紧了。哈图的死讯传到西部时,他正在石城的工地上砌墙,手里的青石“哐当”砸在脚边,砸出个浅坑。那时他才明白,阿依娜为什么总说“石头砌的城再结实,也挡不住心里的窟窿”。

“你以为哈图是为了探假阿依娜的虚实才死的?”

安蕾娜娅用树枝拨了拨火,火苗舔着松木,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他是去黑松林找徐有贞通敌的账册。陈懋的人在鹰嘴崖设了埋伏,哈图身中七箭,最后是抱着崖边的石头,把竹筒塞进石缝才断的气——琪亚娜后来找到他时,他的手指还抠在岩缝里,指甲全掀了。”

这些事,也平以前只知道个大概。阿依娜回来后从不说细节,只把哈图的弯刀挂在议事帐的最高处,刀鞘上刻的“绰罗斯”三个字,被她用银粉补了又补。

“部落里的老人那时都吵着要报仇。”

安蕾娜娅往马奶酒里撒了把炒米,香味混着松木的烟味漫开来,“老萨满说,哈图是苍狼托生,死得这么惨,定是上天要咱们血洗中原。可你大姐回来后,第一件事是把粮仓打开,给东部的流民分了三个月的口粮——假阿依娜那时刚在黑风口扎营,正等着看咱们自乱阵脚。”

也平想起那段日子。石城的夜晚总有人哭,哈图的奶娘每天都往鹰嘴崖的方向烧毡片,说要给小主子照亮回家的路。阿依娜却像没事人一样,每天天不亮就去草场看羊群,夜里还教女人们鞣皮子,手指被硝水蚀得通红,却总笑着说“这皮子软和,能给孩子们做护膝”。

“我那时也怨她。”安蕾娜娅的睫毛上结了层白霜,“我说你弟弟尸骨未寒,你倒有心思管别人的死活。你猜她怎么说?”

也平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水汽。他记起来了,有天夜里他去阿依娜的帐里,见她正对着哈图的弓箭发呆,箭杆上还留着哈图用小刀刻的歪扭名字。她看见他进来,把弓箭往他怀里一塞:“也平,这箭杆是哈图自己削的,他说要当草原上最好的射手。”

“她说,‘阿妈,哈图死了,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安蕾娜娅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给东部流民分粮时,假阿依娜派来的细作混在里面,回去说‘阿依娜心软,成不了大事’。可那些流民里,有当年跟着哈图打猎的猎户,有给哈图缝过箭囊的妇人——他们后来在黑松林放了把火,烧了陈懋的粮草,你以为是碰巧?”

火盆里的松木烧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炭块红通通的,像哈图生前最爱吃的烤羊心。也平忽然想起哈图总挂在嘴边的话:“二哥,大姐说我这性子太急,得跟你学学磨石头。”那时他只当玩笑,现在才明白,哈图急的不是打仗,是怕族人没好日子过。

“假阿依娜算准了你会为哈图报仇。”安蕾娜娅把温好的奶酒递给他,碗边烫得能燎掉层皮,“她在黑风口埋的不是绊马索,是你的火气。你要是真冲进去了,陈懋留在东部的残部就会趁机抄咱们的后路——哈图用命换来的账册还没送到老萨满手里,你倒先把自己搭进去,这不是让哈图白死了?”

也平的指节捏得发白,酒碗在手里晃了晃,奶酒泼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了冰。他想起三个月前假阿依娜的信,那句“让你儿子跟哈图一样,连全尸都没有”像针似的扎在心上。那时他只觉得恨,现在才品出里面的阴毒——她就是要激怒他,让他忘了阿依娜临走时的嘱托。

“你大姐把银狼符给你那天,特意去山坳里看了看她种的豆子。”安蕾娜娅望着石城的方向,城墙的轮廓在暮色里像头卧着的巨兽,“她说‘也平砌石头城是好手,但他得记得,城是给人住的,不是给石头住的’。你以为她信的是你能打?她信的是你心里那点软——哈图死时你偷偷给猎户送药,假阿依娜造谣时你忍着气给东部送盐,这些她都知道。”

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火盆里的炭块闷响了一声。哈热从远处的坡上跑下来,手里举着个皮囊:“大汗,二夫人,南边的火起了,假阿依娜的人果然往北追了!”他脸上沾着烟灰,眼睛亮得像星星,显然觉得这计谋很是得意。

也平没接话,却忽然问:“哈图的弯刀,还在议事帐挂着吗?”

安蕾娜娅愣了愣:“在,琪亚娜每月都用酥油擦一遍,说要等抓住陈懋,用他的血来祭。”

“让她摘下来吧。”也平站起身,踏雪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他的胳膊,“明天我去山坳里翻地,种点豆子。哈图以前总念叨,说汉人的豆子磨成粉,能给孩子们做糊糊。”

安蕾娜娅看着他翻身上马,黑马的蹄子踩在雪地上,稳当得像踩在毡毯上。她忽然想起阿依娜走前的那个晚上,姐妹俩坐在火盆边,阿依娜给她梳辫子,说“阿妈,也平这孩子,看着像块硬石头,其实内里全是软土,得好好浇浇水,才能长出好庄稼”。

“等等。”她喊住也平,从鞍囊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烤得焦香的麦饼,“哈图最爱吃这个,你种豆子时,埋半块在土里,告诉他,咱们要开始过日子了。”

也平接过麦饼,指尖触到布包上绣的半朵白梅——是阿依娜的针脚,三瓣小蕊藏在花瓣里,旁人学不来。他把布包揣进怀里,贴在那半块鹰牌上,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硌得慌的地方,被什么东西轻轻抚平了。

踏雪朝着石城的方向走去,蹄子踩在雪地上,一步一个印。安蕾娜娅牵着雪蹄跟在后面,看也平的背影不再发飘,腰间的银狼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只安静卧着的狼。

黑风口的风还在远处呼啸,但石城的灯火已经亮了,像撒在雪地里的星星。安蕾娜娅知道,阿依娜说的没错,有些东西比石头城更结实——是哈图抠在岩缝里的手指,是琪亚娜抱着兄长尸体时的哭声,是也平此刻揣在怀里的半块麦饼,是那些藏在硬骨头里的软心肠。

假阿依娜的帐子还在东部飘,但等山坳里的豆子发了芽,总会有人明白,能当大汗的,从来不是最会喊打喊杀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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