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灵、黑瞎子、谢语辰三人目光死死看着在陨石旁光芒消散后,那个缓缓从冰冷地面起身的身影上。
予恩站直了身体,径直转过身,目光越过呆立的三人,投向那扇刚刚开启、通往外界的门扉,声音平静,听不出半分的异样。
“走吧!出去。”
死寂。
张祁灵看着他线条清晰、毫无情绪波动的侧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记忆碎片里那张被剧痛折磨,陷入险境、绝望扭曲的脸,与眼前这张平静到近乎漠然的面孔,在脑海中疯狂切割、重叠。
那声清晰的骨裂声,那喷涌的暗红血液,再次冲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前世记忆里,予恩断肢处血液的粘腻温热。
黑瞎子的墨镜遮挡了眼神,但他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泄露着同样翻江倒海的心绪。
谢语辰脸色苍白,看着予恩,欲言又止。
予恩等了几秒,见无人应答,眉梢挑动了一下,觉得这沉默有些浪费时间。
他不再理会,抬步就朝着敞开的青铜门走去,步伐稳定。
就在他即将与三人擦肩而过的时!
张祁灵和黑瞎子,一左一右,同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触感是温热的、真实的,皮肤下是脉搏不平稳的跳动。
予恩脚步一顿,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抓住自己手腕的两只手上,带着明显的疑惑和被抓住的不悦。
“陨石对你有用。”张祁灵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你现在可以相信,你是石胎,不是汪家人了吧?”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予恩的眼睛,试图在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找到一丝松动,一丝破绽去印证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
黑瞎子抓着予恩的另一只手腕,他没有立刻说话,墨镜后的视线穿透镜片,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也落在予恩脸上。
谢语辰趁机上前一步,语速有些快,带着一种急于确认的迫切。
“予恩,你还记得吗?记得你跟我,还有这辈子认识他们的经过吗?第一次见面是在哪?”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予恩,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予恩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看看左边一脸冰寒的张祁灵,又看看右边沉默紧绷的黑瞎子,最后目光落在面前带着急切探究的谢语辰脸上。
他脸上的不解加深了,还带上了“莫名其妙”的神色。
“记得。”他开口,话语中理所当然,“怎么?”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被抓着的手腕上,语气疏离,“请问两位,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
张祁灵和黑瞎子同时一僵。那过于正常的回答,那毫无异样的“记得”,像是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倏地松开了。
手腕恢复自由,予恩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动作,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被攥得有些发紧的手腕关节。不再看他们,抬步继续走向青铜门。
张祁灵、黑瞎子、谢语辰三人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决然走向门外的背影,心如同沉入了冰湖。
他记得。记得这辈子相遇的点滴。可那份平静,那份理所当然的“记得”,恰恰证明了最可怕的事实——他好像关于“上一世”被虐杀的记忆,消失了,或者……被更深地、更危险地掩埋了起来。
那刻骨铭心的罪孽感,灼烧着他们的灵魂。那份萌芽刚发现不久、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也注定再也无法说出口的感情,在上一世沉重的杀害面前,堵死了所有的路径。
感情跟愧疚、自责和九门都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予恩走出青铜门,站在门外的平台上,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外面的光线。
他完全不明白身后那三人为何流露出那种哀伤。那些情绪,与他无关。他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族长!怎么样?”一个带着急切的声音响起。
张祁灵三人也紧跟着走了出来。只见不远处,已经用石块围起了一个简易避风的火堆,张海客、张海杏兄妹,还有另外两个身着藏袍、气息沉稳的张家年轻人正围坐在火堆旁。
看到他们出来,尤其是看到完好无损、神情平静的予恩,张海客立刻站起身,几步跃上平台,目光在予恩和张祁灵之间飞快扫视。
“族长,予恩他……信了吗?他是石胎,不是汪家的了?”张海客压低声音,带着期待看向张祁灵,又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予恩。
张祁灵薄唇紧抿,还未开口,一旁的黑瞎子却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极其勉强,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说不出的涩意,他抬手指了指予恩,声音有些哑。
“你看他这态度不就知道了?到现在都没拿鞭子抽你,还不够说明问题?”这话像是调侃,却更像是一种无力的自我说服。
张海客闻言一愣,看向予恩。
予恩正微微侧头看着远处连绵的雪峰,侧脸线条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对于他们的对话,他充耳不闻,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我还有事,先走。”予恩收回目光,淡淡丢下一句,抬步就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哎!等等!”张海杏也跑了上来,“予恩,你去哪?我们……”
“我们跟你一起!”张海客立刻接口。
“对,一起!”另外两个张家人也站起身,迅速收拾东西。
黑瞎子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默默背好自己的装备。谢语辰看了一眼张祁灵,后者沉默地点了点头。张祁灵迈步,走到了最前面。黑瞎子紧随其后。谢语辰犹豫了一下,想走到予恩身后,却被予恩一个冷淡的眼神制止。
“谢当家的,”予恩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明确的拒绝,“麻烦你,走前面。”他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前面张祁灵和黑瞎子的方向。
谢语辰的脸色僵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黯然,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加快脚步,走到了黑瞎子身后。张海客兄妹和另外两个张家人也迅速跟上,沉默地站在了予恩身前。
他们的步伐很快,泥地上留下一串串杂乱清晰的脚印。
予恩微微蹙眉,心底盘算着汪渊几人该怎么办。汪家人生命力顽强,多半死不了。他得想办法绕过他们留个信号……念头一转,他决定先去墨脱那座古老神秘的喇嘛庙。脚步下意识地就朝着那个方向偏移。
身前的七个人似有感觉,转身亦步亦趋跟上。
离开了康洛巴族的山地,一路来到墨脱雪山。
王胖子的大嗓门和咋咋呼呼的声音突然从侧前方的雪坡下传来。
“哎哟我的亲娘四舅姥爷!组织可算来了!天真!快看!小哥他们在那儿!还有小予恩!”胖子裹得像个球,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后面跟着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吴携。
吴携听到胖子的喊声,猛地抬起头。当他的视线触及走在最前方、那个清瘦挺拔的墨色身影时,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被火燎到,又像是被冰锥刺穿。
他几乎是立刻低下了头,慌乱地避开那道身影,手忙脚乱地去整理自己背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惊惶和逃避。
胖子却已经兴高采烈地冲了上来,张开双臂就朝着予恩扑去。
“小予恩!可想死胖爷我了!来来来,让胖哥抱一个,看看瘦了没!”
予恩脚步一错,轻盈地后撤一步,避开了胖子的熊抱。他看着胖子,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实的浅笑。
“胖哥,怎么了?这么热情。”
胖子扑了个空,也不在意,嘿嘿笑着搓了搓手。“没啥没啥!看见你平安出来,胖哥我高兴!”他嘴上说着,眼睛却滴溜溜地在后面张祁灵、黑瞎子、谢语辰三人脸上来回扫视。
那三人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沉,一个比一个压抑。胖子心里咯噔一下,再看旁边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雪地里的吴携,一股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凑近张祁灵三人,背对着予恩和吴携,拼命地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询问。“怎、么、回、事?”
他的胖脸扭曲着,眉毛眼睛都快飞起来了,急切地想从他们脸上找到答案。张祁灵眼神沉郁,避开了他的视线。黑瞎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摇了摇头。谢语辰则抿着唇,脸色难看。
胖子心里直打鼓。完了完了,看这三位看小予恩的眼神……胖子一个激灵,猛地扭头又看了一眼自家魂不守舍的天真。
吴携对予恩那点心思,胖子门儿清。可现在……这竞争对手的阵容也太他妈豪华了吧?小哥、黑瞎子、谢当家的……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家天真还有戏吗?胖子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替吴携操碎了心。
予恩没理会胖子丰富的内心戏和张祁灵三人沉重的氛围,见人都跟齐了,便不再耽搁,径直朝着喇嘛庙的方向走去。他熟门熟路,速度不减。
一行人沉默地跋涉在墨脱苍茫的雪域。寒风呼啸,卷起千堆雪沫,打在脸上生疼。
张祁灵走在予恩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始终落在那道挺直的背影上。
予恩的步态很稳,手臂摆动自然有力。
张祁灵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被厚实衣袖包裹的手腕上——前世,就是这双灵活的手,在花店里包扎出漂亮的向日葵;也是这双手臂,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沉重的剁骨斧生生劈断……张祁灵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黑瞎子落后张祁灵半步,墨镜后的眼睛一样看着予恩的背影。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予恩那声平静的“记得”。
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他心底发毛。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死死压在那平静的表面之下。
谢语辰则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偶尔看向予恩的眼神复杂难辨,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张海客兄妹和另外两个张家人保持着警惕,沉默地跟随。吴携一直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只有胖子时不时凑过去低声问几句,试图缓解他的僵硬。
风雪中跋涉了不知多久,那座依山而建的古老喇嘛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经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五色的布条翻飞,庙宇的轮廓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却自有一股沉淀了岁月的厚重感。
庙门口,一个身披暗红色袈裟、身形高大魁梧的大和尚,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他双手合十,面容沉静,目光落在了正走上石阶的予恩和张祁灵身上。
予恩的脚步在石阶上微微一顿。
大和尚的目光在予恩脸上停留片刻,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悲悯。他缓缓开口,声音浑厚低沉,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二位施主,贫僧已在此恭候多时。里面请吧。”他微微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再次扫过予恩,“石胎终归雪山,此乃宿缘。”
“石胎终归雪山”几个字落入耳中,予恩垂在身侧的手指微颤,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发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大和尚不再多言,转向庙门内,用藏语唤了一声。
很快,一个穿着赭红色僧衣、面容清秀的年轻小和尚小跑了出来,恭敬地行礼。
“觉念,带这几位施主去客堂歇息,好生安顿。”大和尚指了指黑瞎子、谢语辰、胖子、吴携以及张海客等人。他的目光在吴携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平静地移开。
“是,师父。”小和尚觉念恭敬应声,转向黑瞎子等人,双手合十,声音清脆,“诸位施主,请随我来。”
黑瞎子看了一眼被大和尚单独点出的予恩和张祁灵,墨镜后的眼神沉了沉,终究没说什么,对觉念点了点头,率先跟着小和尚朝侧面的僧寮走去。谢语辰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予恩,最终沉默跟上。
胖子连忙拉着失魂落魄的吴携,张海客兄妹和两个张家人也紧随其后。
很快,风雪呼啸的庙门前,只剩下予恩、张祁灵,和那位沉默如山的大和尚。
予恩抬眸,目光平静地迎向大和尚深邃的眼睛。
“大师知道我们会来?”
大和尚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再次侧身,做了一个更深的“请”的手势。
“施主心中所惑,殿中或可一解。请随贫僧入内一叙。”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予恩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