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无父子，皇家无亲情。
古往今来，多少皇家父子、兄弟、姐妹间斗的你死我活。
大晋朝建国到今也是代代如此。
洪启帝已经习惯了皇家的薄情寡义，他无法改变，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对待后妃、儿子、女儿，希望他们和平相处，一起为大晋出力，少一些勾心斗角、流血或者死亡。
可元后之死、石贵妃下毒、萧子南篡位、皇后一心向外、萧从北叛国……还是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他像这繁华世间的踽踽独行者，焦躁、担心、无力、愤怒……终于他中风了。
中风了。
说不了话，站不起来，只有左手勉强可以动一动。
那他还要怎么当皇帝？
谁还会拿他当皇帝看？
后妃、儿子、女儿、太监、宫女……谁都可以轻易弄死他，用来效忠新帝……一股巨大的恐惧将他包围，他可以预测到自己接下来会异常凄惨。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能狂怒。
不曾想！
不曾想！
不曾想他的儿子、他的亲儿子裴景舟，不但没有杀死他的意思，反而想要他万岁万岁万万岁，想要他像一座巍峨的大山矗立着，想要孝顺他……他望着裴景舟的眼睛，试图分辨出裴景舟眼中的真假。
帝王多疑，裴景舟知道，他有时候也会怀疑他人的目的，所以现下坦坦荡荡地迎上洪启帝的目光：“父皇，不要伤害自己，好好治疗。能好，自然是好的；不能好，儿子会好好照顾你。”
没必要。
没必要。
裴景舟没必要说这些好话，也没有做这些事情，直接弄死老皇帝，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代新君。
朝臣也会心服口服地跪地高呼万岁。
可是他却苦口婆心地说这么多……洪启帝体会到了儿子的真心，眼中的愤怒消退，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先躺到床上吧。”裴景舟几乎是将洪启帝抱上床的。
洪启帝靠在大迎枕上。
裴景舟问：“药呢？”
“快端药来。”慧贵妃回神儿道。
裴景舟接过药碗，亲自给洪启帝喂药。
洪启帝麻木地喝完，然后就闭上眼睛。
裴景舟便将大迎枕抽走，让洪启帝睡的舒服一些，缓了一会儿，道：“父皇，儿子准备派兵攻打西南三王。”
洪启帝没有反应。
“我们一再想要和他们谈一谈，他们却毫无诚意……”要不是他们联合起兵，伤了众多百姓，洪启帝也不会气到中风，裴景舟沉声坚定道：“那我们也不用顾及什么了。”
洪启帝还是没有反应。
“父皇，你好好休息，儿子会带来好消息的。”裴景舟起身，走出去。
江照月、慧贵妃等人跟着出来。
裴景舟望向慧贵妃：“突遭变故，任谁都难以接受，何况父皇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所以我们都不要着急，给他一些些时间，让他们慢慢接受。”
慧贵妃点头。
裴景舟补充：“他若是不愿意用饭和喝药，你们也不要逼迫，孤会来喂。”
慧贵妃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裴景舟还会这般孝顺，她不由得为之动容：“我也会多多劝说皇上的。”
“我也会我也会。”多嘉公主接话。
“嗯。”裴景舟接过江照月怀里的元耀道：“我们回去。”
江照月挽着裴景舟的胳膊，离开永秀宫，小声问：“真的要出兵了吗？”
“嗯。”裴景舟点头。
“谁带兵？”
“陈玄墨和李将军带兵去打，林将军、裴茂坤带人去谈。”
“姨父去谈？”
“嗯，姨父也是战场上打出来了，只是受伤又年纪大了，所以无法上战场了，但他对战场局势十分敏锐，上次裴衍、裴彻去边州，助陈玄墨灭了南蒋国，就是他派去的。”
江照月想了想，问：“也就是边打边谈。”
“没错，主要是把伤害降到最低。”
江照月点头。
“接下来，我会很忙，可能……”
“你忙你的，我会照顾好元耀的。”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嗯。”回到东宫，裴景舟沐浴更衣之后，就出去忙了。
江照月在东宫忙自己的事情，每日都带着元耀去永秀宫看一看洪启帝。
御医每日给洪启帝针灸。
裴景舟每日都按时去给洪启帝喂饭喂药，然后再去忙。
慧贵妃、多嘉公主和高公公每日轮流给洪启帝按四肢。
洪启帝无知无觉地躺着，躺了足足一个半月了，一句话也不说，人依旧是很消沉。
慧贵妃和多嘉公主说什么都没有。
江照月依旧抱着元耀去看洪启帝：“父皇。”
“啊。”元耀奶呼呼地喊一声。
洪启帝也只有听到裴景舟和元耀的声音，才会有所反应，但也是仅仅看他们一眼，然后收回目光。
“今日太阳很好，不如出去晒一晒吧。”江照月建议。
洪启帝仿若未闻。
“啊啊。”元耀叫两声。
洪启帝也没有理。
“啊啊。”元耀不但叫，小手还朝洪启帝伸。
“元耀想和皇祖父亲近吗？”江照月问。
元耀继续向洪启帝伸手。
江照月便将元耀放到洪启帝的床里面。
元耀坐到床面上，一个翻身，熟练地趴在床面上，小胳膊小腿用力向前爬，直接爬到了洪启帝的身上。
慧贵妃吓一跳：“照月，这——”
“没关系，反正父皇也没什么感觉。”江照月小声道。
这是让元耀闹一闹，让洪启帝有些情绪波动吗？
慧贵妃便没有再阻止。
“啊啊。”元耀坐在洪启帝身上喊。
洪启帝盯着元耀看。
元耀非但不怕他，对上他的视线，还开心地咯咯笑。
这一笑……更像裴景舟了，洪启帝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裴景舟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他和元后感情很好很好，他们一起带裴景舟玩耍过。
裴景舟不会说话时，就啊啊叫，咯咯笑；会说话了，整日父皇父皇地喊；会走会跑了，看到他下朝，就会扑上来要抱抱。
可他太忙了，越来越忙，根本没有和裴景舟相处过几次。
不经意间裴景舟就到了六岁，进了太学，差点中毒，去了镇国公府，中了状元，进了吏部，成了婚，重返东宫，有了孩子，上了战场……如今每日都按时过来喂他用饭、喂他喝药……
他直直地望着像极了裴景舟的元耀，老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唤：“逸哥儿。”
元耀吓了一跳，赶紧从洪启帝身上下来，爬到洪启帝脸旁，坐下来。
伸出小肉手给洪启帝擦眼泪，然后趴到洪启帝的脸旁，轻轻拍洪启帝的肩头，发出奶乎乎的声音“喔喔，喔啊啊啊”，好像在哄着“喔喔，不哭不哭啊”。
洪启帝一边落泪，一边伸出左手，颤颤巍巍地抚摸元耀的小脑袋。
多嘉公主捂住嘴巴，惊讶道：“父皇有回应了！”
慧贵妃看的心里潮潮的。
江照月小声问：“父皇这是在转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