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
温润平和的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刘子云死寂的心湖中荡开圈圈涟漪。
小乙……
这个尘封在记忆最深处、沾满长安城下血与尘的乳名，此刻被这张融合了大师兄温润与二师兄孤绝的面容唤出，带来的不是久别重逢的暖意，而是……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刘子云握剑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墨渊归寂剑冰冷的剑柄传来恒定的死寂感，稍稍压制了神魂深处翻涌的惊涛。他缓缓抬首，暗灰色的瞳孔死死锁定空中那道素白身影。
来人……是他的师尊。
青冥子。
昔日长安城外，那座早已湮灭在战火中的无名道观里，将他从尸堆中捡回，授他剑道，引他入门的……授业恩师。
亦是……
大师兄宋青梧、二师兄凌昀……共同的师尊！
可此刻……
那张本该熟悉的面容，却因眉宇间沉淀的那份跨越了生死的孤绝与沧桑，而显得……无比陌生。
更让刘子云心神剧震的是……
青冥子周身散发的气息！
不再是记忆中道法自然的温润平和，亦非剑道宗师的凌厉锋芒。
而是一种……温润如玉，却又内敛着洞穿万古锋芒的……浩然之气！这气息，浩瀚深邃，如同无垠星空，却又带着一种……非生非死、非神非魔、仿佛超脱于此界法则之外的……绝对疏离感！
如同……
天道垂落的一缕……
……投影？
“师尊……”
刘子云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锈铁摩擦。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深沉的……戒备与……冰冷的探询。
青冥子悬停于空，素白道袍在紊乱的妖气罡风中纹丝不动。他清澈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下方崩溃的妖族狂潮，扫过祭坛边缘那半神半妖、气息因方才那惊世一剑而剧烈波动的月蚀，最终……再次落回刘子云身上。
目光交汇。
没有师徒温情，没有责备训诫。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因果后的……
……淡漠。
“凌昀……”青冥子缓缓开口，声音温润依旧，却如同九天寒泉流淌过玉石，不带丝毫情绪，“他燃魂斩‘绝渊’，非为逆天。”
刘子云瞳孔骤然收缩！
二师兄！
“非为逆天？”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戾气，“那他为何？！为何要效仿大师兄？！为何要引动妖魔反噬？！为何……要死？！”
“死？”青冥子微微摇头，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斩的……不是‘天’。”
青冥子目光穿透虚空，仿佛望向那被斩断的法则之链深处：
“他斩的……”
“是……锁。”
“锁？”刘子云眉头紧锁，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锁住你……天命之格的……”
青冥子声音微顿，目光精准无比地……落在刘子云眉心那点灰白烙印之上！
“……最后一道……天道枷锁！”
轰！
如同亿万雷霆在识海炸响！
刘子云身体猛地一晃！墨渊归寂剑几乎脱手！
锁？！
二师兄燃尽神魂、斩断法则之链、引动妖魔反噬、最终魂飞魄散……
为的……
不是逆天！
而是……
斩断……锁住他“天命”的……最后一道枷锁？！
“不可能！”刘子云嘶吼，眼中死寂的寒光爆射！“若为斩锁！为何引动妖魔反噬？！为何……”
“因为……”青冥子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残酷真相：
“那锁……本就是‘契’的一部分。”
“是云婉清……以天道伟力，借‘量劫之契’运转之机，在你承‘天命’之初……”
他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刘子云眉心：
“……便已……种下的……‘因果锚’！”
“此锚不断……”
“你纵有通天之力，亦不过是在‘契’的网中挣扎……”
“永世……不得超脱！”
因果锚！
量劫之契的一部分！
云婉清……在他承天命之初……便已种下？！
刘子云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
为何自己每次冲击境界，眉心烙印便会爆发天道枷锁之力！
为何那灰白烙印如同跗骨之蛆，连混沌原初之火都无法彻底炼化！
那不是简单的禁锢！
那是……将他与这吃人的“量劫之契”……
……死死绑定的……
……因果之链！
二师兄……
凌昀！
他早已洞悉这一切？！
所以他选择了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
燃魂斩渊！
斩的不是登天路！
斩的是……锁住他师弟、锁住这人间最后一丝“天命”希望的……
……因果之锚！
为此……
他不惜引动妖魔反噬！不惜魂飞魄散！不惜……成为点燃这场浩劫的……导火索！
“为什么……”刘子云声音颤抖，带着深入骨髓的悲怆与……滔天的恨意！“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告诉你？”青冥子眸光微动，那温润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疲惫？
“告诉了你……”
“以你的性子……”
“会甘心……做那枚被‘网’锁死的……‘棋’吗？”
“凌昀他……”
青冥子微微抬首，望向那片被斩断法则之链后、依旧混乱污浊的天穹：
“是在……赌。”
“赌他燃尽神魂的一剑……”
“能斩断那锚……”
“能为你……”
“撕开一线……”
“……挣脱‘网’的……缝隙！”
“为此……”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跨越了万古血火的……沉重：
“他愿……”
“……身化劫灰！”
“……魂断无间！”
身化劫灰！
魂断无间！
八个字！
如同八柄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刘子云的心脏！
他仿佛看到了……
长安城下，大师兄宋青梧血染白衣，最后望向人间关隘时，那眼中燃烧的……守护之火！
看到了……
不渡关前，二师兄凌昀立于崩塌祭坛，燃魂斩渊时，那决绝背影中蕴含的……破枷之志！
他们……
一个以血为盾！
一个以魂为刃！
所为……
皆是他！
皆为……斩断那悬于他头顶、锁住他天命、更锁住这人间希望的……
……天道枷锁！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孤狼泣血的悲鸣，从刘子云喉咙深处迸出！他身体剧烈颤抖，暗灰色的瞳孔中，那死寂的寒冰轰然崩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翻涌着血海、燃烧着焚天之怒的……赤金烈焰！
体内！
被归寂之力强行压制的混沌原初之火，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熔岩，轰然爆发！幽冥血焰的暴戾！天道枷锁的冰冷！女娲神血的创生！守护之志的悲怆！破枷之怒的焚天烈焰！所有力量在这一刻，被那滔天的悲愤与恨意……彻底点燃！熔铸！
轰隆——！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毁灭与新生、绝望与希望的……混沌原初之怒，如同沉睡了亿万载的洪荒巨兽，自他体内……彻底苏醒！
眉心那点灰白烙印，在这股源自灵魂本源、焚尽诸天枷锁的怒焰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一道道细微的……裂痕，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
“吼——！”
一声混合着妖性狂怒与星域崩灭的咆哮，猛地从祭坛上空炸响！
月蚀！
那半神半妖的诡异身躯，因方才青冥子那惊世一剑的震慑而短暂僵滞，此刻终于从惊骇中挣脱！左侧银眸中星芒混乱，右侧妖瞳中焚世野性彻底失控！
“老东西！又是你！！”他声音重叠着优雅与暴戾，充满了被屡次打断好事的……滔天怨毒！“五百年前！坏我星轨！如今！又阻我道途！！”
“今日……”
他妖爪猛地抬起！覆盖着暗金鳞甲的右臂之上，妖炎、星屑、灰白死寂之光疯狂汇聚！化作一柄缠绕着三色毁灭雷霆的……狰狞魔枪！
“必……噬你神魂！炼你道骨！以泄吾恨！”
魔枪撕裂虚空！带着崩灭星辰、屠戮神魔的恐怖威势！无视了下方混乱的妖族，无视了气息暴涨的刘子云……
直刺……
……青冥子眉心！
青冥子眸光微转。
面对那足以洞穿小世界的毁灭魔枪，他眼中……依旧无波。
甚至……
未曾多看月蚀一眼。
仿佛那倾世一击……
不过是……拂面微风。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
看着刘子云眼中那焚尽枷锁的混沌原初之怒！
看着他眉心灰白烙印上……悄然蔓延的裂痕！
温润的眼底深处……
似乎掠过一丝……
……难以言喻的……
……释然？
……与……
……决绝？
他缓缓抬起手。
并非结印。
亦非拔剑。
只是……
对着那撕裂虚空、已至面门的……三色毁灭魔枪……
……极其随意地……
……屈指……
……一弹。
叮——！
一声清脆悠远、如同玉磬轻鸣的声响……
响彻死寂的骸骨王庭！
那柄缠绕着三色毁灭雷霆、足以洞穿神魔的狰狞魔枪……
在触及青冥子指尖的刹那……
如同……
……撞上了……
……亘古不动的……
……不周山！
砰——！！！
魔枪……
寸寸……
……崩碎！
化为……
……漫天……
……流萤！
月蚀那半神半妖的身躯……
猛地……
……剧震！
左侧银眸瞬间黯淡！星域崩碎！
右侧妖瞳血丝密布！鳞甲炸裂！
一口混合着暗金妖血、银辉星屑、灰白死光的……污血……
狂喷而出！
“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嘶吼，声音因恐惧而扭曲！
青冥子……
却已不再看他。
他缓缓低头。
目光再次落在刘子云身上。
看着那少年眼中燃烧的焚世之怒。
看着他眉心……裂痕蔓延的……灰白烙印。
温润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道别，轻轻响起：
“锁……已裂。”
“路……”
“在你脚下。”
“莫负……”
他微微一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长安城下的血，看到了不渡关前的魂：
“……你师兄……”
“……以命……为你……斩出的……”
“……这道……‘痕’。”
话音落。
青冥子那素白的身影……
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
无声无息地……
……淡化……
……消散……
……于……
……这片……
……污浊的……
……天地之间。
唯余……
一缕温润平和的……浩然之气……
久久……
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