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镇冬夜的寒气,如同裹了冰刃的风,在客栈后院柴棚的每一个缝隙里尖叫着钻透。王石蜷缩在冰冷的草垛角落,裹紧了唯一那床打满补丁、结着一层冷硬冰碴的薄被。白日里李清源那穿透皮囊的一瞥,混杂着林阳等弟子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厌弃与忌讳,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扎在心头。但最刺痛他的,并非这些外界的否定,而是那份在旁人鄙夷映照下,自己内心深处那片被血海彻底浇灌成荒原的无望之地。
白日伪装的笑容彻底凝固剥落,深褐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失焦地望着棚顶漏下的几缕惨淡月华。白天被迫翻腾起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勉强维系的平静。不是因为那些被他杀戮的“仇人”,而是因为……
师兄的脸。
那张温润如玉、眼底深处总藏着一片清澈湖光的脸孔,此刻在记忆的碎片中,竟奇异地与某个被尘封、被他的滔天恨意强行扭曲的节点重合了。
地点依然是那片终年笼罩在阴冷白雾中的归墟古陵!那片由密密麻麻巨大沉默石碑组成的冰冷森林,埋葬着云台观阙历代精英的残魂与刻骨剑痕。
那时的刘子云刚血洗了一个曾经在比试中让师兄受了些皮肉伤、事后又言语轻佻的外门长老洞府。浓烈的血腥气缠绕着他,引动了禁地外围符文灼烧的刺痛。他像一头被血腥刺激得双目赤红的困兽,跌跌撞撞闯入这片死寂的领域,只想对着那块属于师兄、尚未刻完、依旧空白嶙峋的石碑嘶吼。
冰冷的石板路泛着青苔腐烂和霜雪的气息。巨大石碑投下的阴影冰冷而巨大,那些残留其上的前辈执念与剑气残留,交织成无形而有质的混乱意念潮汐。寻常修士避之不及。
那时的刘子云,心神早已被一个单纯的念头占据——告诉他们,他又替师兄“讨债”了!他跌跌撞撞冲向古陵深处那片属于近亡者区域的边角。
然而,就在他踉跄着靠近一片相对空旷、仿佛刚清理出来准备安置新碑的区域边缘时——
一道微不可察的涟漪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荡开!
那不是能量冲击,更像是一种……空间记忆的回响!仿佛此地不久前曾发生过一次极其惨烈又迅速被抹去的事件,其残留在时空经纬上的印记,被他身上过于浓重的情绪引动了一丝共鸣!
嗡——
刘子云猛然间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仿佛被人拖拽着,强制进入了一个模糊、摇晃、但情感强烈到令人窒息的场景碎片!
不再是在某个阴暗的地宫或熔炉中。
而是在一片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云台观阙腹地之外的断崖绝壁,一处名为“绝命渊”的险地边缘。此地罡风如刀,灵气狂暴混乱!
他看到师兄宋青梧了!
但师兄的状态让他目眦欲裂!
那时的宋青梧,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温润与挺拔!
他浑身浴血!但那血渍大多已经凝固发黑,与他残破不堪、几成布条的月白色内门弟子道袍黏在一起。最触目惊心的,是心口位置一道几乎贯穿的、边缘焦黑卷曲的可怕伤口!伤口深处隐约可见森然骨茬!还有无数细碎的新旧伤痕遍布周身,有的深可见骨!
他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
师兄正背靠着一块断裂的冰冷山岩,勉强支撑着不倒下!但他并非独处!
在他周围,布满了一地焦黑扭曲的遗骸!那些尸体形态狰狞恐怖,有的膨胀发紫,口鼻中不断溢出混合着内脏碎块的污秽黑血;有的干瘪如枯柴,浑身如同被吸干了所有精血水分;有的则融化溃烂了大半……他们身上仅存的衣物碎片昭示着极其驳杂的来历——有邪修恶徒的标志,更有一些……云台观阙内门独有的特殊防护法衣的残片!
这场景太过诡异!仿佛师兄刚进行了一场惨烈到无法想象的搏杀,对手成分复杂,甚至……包含自己宗门内部之人?
刘子云感觉自己发出了肝胆俱裂的嘶吼,冲向师兄!
“师兄!!!”
声音却被恐怖的罡风撕碎,飘散无踪!
碎片中的宋青梧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艰难地转过头。那张沾染着污血与尘土、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双眼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澄澈!
不,那澄澈中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而壮烈的光芒!
他终于看见了奔来的刘子云。濒死的眼中瞬间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带着深深的、几乎要将对方魂魄刻入其中的痛惜与……焦急!
他似乎在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嘴唇艰难地嗫嚅着。
碎片画面至此剧烈摇晃,声音断续模糊,夹杂着撕裂灵魂的罡风尖啸!
刘子云在那记忆共鸣的拉扯中,只能“听”到几个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心海最深处、用尽师兄最后生命传达出的无声嘶吼的意念:
“……地……底……尸魔……封印……将溃……”
“苍……生……皆……危……”
“小……乙……”
“快……走……!”
最后……
“……好好……活下去……”
嗡!
那画面骤然碎裂!
刘子云猛地从共感的漩涡中跌出!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湿滑的苔藓地上!剧烈的喘息带着血腥味!并非身体受伤,而是灵魂被那最后一刻传达出的信息、师兄濒死时的眼神、那“好好活下去”的微弱嘱托,重重地、反复地贯穿!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头颅,牙齿咬破了下唇,腥甜的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
不是为仇?
师兄是为了……地底恐怖的尸魔封印将溃?为了那浩劫下渺茫无望的苍生?才……
重伤垂死之际,却还要他……好好活下去?
那周围混杂着邪徒和疑似宗门自己人的焦黑尸体……又是怎么回事?是谁在最后时刻出手?是谁?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狠狠攫住了王石的全身!棚角下蜷缩的他猛地睁开眼!
深褐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一点,随即疯狂扩散!
黝黑粗糙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比棚顶透下的月光更惨白!豆大的、冰冷粘腻的汗珠如同瀑布般从额角、鼻尖、脖颈疯狂涌出!沉重的呼吸如同破旧风箱,在死寂的柴棚里显得格外刺耳!心脏,那颗被重重伪装压在最深处、此刻因剧痛而猛烈抽搐的幽冥之心,似乎也要跳出腔子!
不是被识破伪装的恐惧!
是认知被彻底颠覆、信仰被无情打碎的剧痛与狂乱!
他之前那些为“复仇”而生的滔天杀戮……那些血洗满门甚至连累无辜的腥风血雨……此刻在师兄那为了守护苍生而力竭濒死、最后只留下“好好活下去”的微光面前……
成了何等的讽刺!何等的荒唐!何等的……亵渎!
师兄用生命践行了“守道”,临终最深的牵挂是那不可知的尸魔浩劫,却把最后仅存的温柔与期盼留给了他,要他活下去!
而他……
他却在做什么?
“啊……”一声极其压抑、如同从灵魂最深处被挤压出来的破碎呜咽,在喉咙里滚动了一下,最终被死死咬碎的牙关咽回腹中。
身体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寒冷。
那冰冷的绝望如同万年玄冰,从骨髓深处迅速蔓延开来,冻结了血液,冻结了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彻底封冻!
他猛地用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嘴,指甲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唯有如此,才能抑制那即将冲破喉咙、足以撕裂这方夜空的……悲呛与绝望的哀嚎!
深陷的眼窝在黑暗中灼烧般地刺痛起来。但他咬碎了牙根,生生抑制了眼眶里任何一丝湿气的凝聚。
为师兄流的血泪,早已在他屠戮无辜时耗尽了。
他不配!
棚外的风声似乎更凄厉了。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捂着嘴的手,指缝间留下深深的血痕。
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靠去,后脑重重地撞击在冰冷的柴棚板壁上。发出一声沉闷如朽木的轻响。
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死寂。
深褐色的眼瞳深处,那片沉静的假象湖面彻底碎裂干涸。露出的不是荒芜的平原。
而是一片刚刚历经末日的、寸寸龟裂、燃着冰冷绝望业火的无尽焦土。
在那焦土的中心,被业火反复舔舐灼烧的,不再是复仇的执念。
而是……
师兄那双如同最后一抹微光的澄澈眼眸。
和他用尽生命最后力气传达出的……
“好好活下去”五个字。
像五把烧红的匕首,刺穿焦土,钉入他的魂魄。
李清源掌教眼中那复杂沉重的叹息,此刻如洪钟般在脑海轰鸣。
是了……
那眼神……
何尝不是对另一个宋青梧的追忆和哀悼?对那个守护苍生的弟子最后的悲悯……和对他刘子云未能继承其遗志,反而堕入深渊的……无言失望?!
棚角黑暗沉如墨汁。
只有王石,像一具被无形的、由懊悔与绝望铸成的铁索禁锢的躯壳,僵坐在冰冷的草堆之上。
空洞的目光穿透柴棚的缝隙,投向窗外那被浓厚的山雾与夜色彻底吞没的云台观阙轮廓。
那沉默的山影深处。
师兄那曾守护苍生的孤绝背影……
仿佛正与那座记载着“守道”与“好好活下去”的残碑一起……
在冰冷绝望的业火中……
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