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多人的游击队,是如何也没有想过,明明是不同的小队,却最终聚在同一个卫所前的荒原。
这样的鬼地方,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土地贫瘠的与沙漠也没多少区别了。
不过就是看到一座卫城,想要进去讨口水喝,最好有几百闯贼可以算进功绩里。
偏偏是大明自己的军户,还是陕西副总兵的残军,这军确实太残了些;
有榆林卫的,还有甘州、宁州的军户,十几个卫所,居然就只有几百名残兵,身上的衣物皮甲,比乞丐也没强多少。
那位副总兵的形貌实在看不下去,眼球里都是血丝,颧骨耸着,眼窝脸颊都凹陷着,皮肤又黑又糙。
看不过眼的游击队员,从怀里掏出肉干,放进他们手里,与他们换了些水,各自吃喝。
各取所需终于囫囵好肚子后,双方见礼介绍,游击队派了碎嘴子赵老矢,这位可不得了;
别以为他不到三十就小瞧,以一双铁脚愣是闯荡江湖二十载;
跟着他爹贩马走过哈密卫,也去过大宁卫,黄河两岸都算路熟。
那年从八旗弯刀下,折了老爹和瘸马,回来就入了漕帮,满口黄牙也能说好几处方言。
陕西副总兵孙守法以为报出名号,总能令这帮看起来就不正经的游击队员有些压力,可惜根本没用;
大伙儿只是可惜他们不是流贼,对总兵的品级没有一点认知,加上孙守法的队伍太寒碜,连武器都很残破,破衣烂衫的毫无威胁。
孙守法很无力,好言商量后,决定跟他们一起走,回榆林卫的家乡。
甘州六卫残存下来的军户,也决定跟他们一起走,他们想去京师求请西军都督府,能够补充一些亏欠的粮饷。
游击队也乐得有当地人带路,他们得回西安报备。
他们本想取道宁夏中卫,有一条官道去往榆林卫,可宁夏中卫那段塌了半边的城墙像个咧开的黑嘴,一口把他们吞进了黄河前套。
回头看,风沙已将来时路覆盖,漫天黄沙不知方向。
孙守法抹了把脸,雪渣子簌簌掉:
“往前走!
走到天边也得走!”
声音哑得像锈刀刮铁锅,却惊起一只秃鹫,扑棱棱掠过残阳,像给这支乌合的队伍撒了一把黑纸钱。
游击队员很生气,想将孙守法和甘州千户砍死在这荒漠中;
以为是本地人,可以轻松找到回去的路,却被带出关外。
赵老矢也缩着脖子不说话,他是真没闹明白沿着黄河走,咋就到了关外?
十月的河套荒原,风是磨快的镰刀,贴着骨头削。
游击军却走得极稳,三角黑旗在风里绷成一条直线,像山脊。
孙守法夹在队中,看他们把散兵线拉成一张铁网——
前排的刀客用步测距,后排的连弩手每走三十步就单膝跪地听土,连呼吸都像用尺子量过。
他忽然想起潼关那夜,自己的兵被顺军冲得七零八落,像被顽童踹散的蚁穴;
而今这支队伍,却像从地底长出来的铁棘。
夜幕降临时,他们摸到了鞑靼部落的冬场。
没有男人,只有篝火旁晃动的老弱身影,像被风吹散的芨芨草。
游击军的尖兵蹲在地上,用匕首划了道线:
“火箭上弦,三息后齐射。”
火星子“嘭”地窜上夜空,第一支箭扎进毡帐时,整个部落像被惊醒的蜂巢,哭嚎声轰然炸开。
火光照见栅栏后头,铁链锁着的汉人奴隶——
他们挤作一团,眼珠在火光里亮得吓人,像一群被活埋到半截才挖出来的土拨鼠,终于看见天光。
游击队从前套插入,鞑靼部落纷纷被俘虏,穿过中套的阴山峡谷,根本没有能够阻拦的部落。
部落的帐篷破烂的挡不住寒风,瑟瑟发抖的老妇人,怀里抱着冻僵的幼儿,马粪火堆只剩残渣,连一丝热气都没有。
奴隶围着被点燃的帐篷取暖,似乎温暖早已将恐惧驱赶走。
当锁链被刀劈断,有个少年捧起地上的雪,狠狠搓自己手背上的青色狼头,直搓得皮开肉绽,血珠渗进雪里,竟笑出了声:
“老子是汉家儿!”
可惜没多少人听明白,也就赵老矢能够听个大概,少年是东胜城的遗民,被抓来已经有七个月。
于是带着队伍去东胜城旧址。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东胜城废墟里那群“半鞑半汉”:
他们穿着开裂的羊皮袄,头发却束着汉人的巾帻,帐篷外挂着风干的人腿——
不知是鞑靼仇人的,还是汉人叛徒的。
游击军的火把伸过去,映出他们脸上扭曲的刺青,像被强行缝合的两种命运。
他们愿意跟着游击队走,因为听说有田种,再也不想混在关外;
原来肥美的河套地区,早已成了半沙半草皮,活着实在太难了,祖训无法维持下去。
他们知道归化城的位置,那里离大明最近,只是那里有凶悍的喀尔喀鞑靼喀喇沁部落。
归化城比想象中更脆。
喀喇沁左旗的旗纛还插在垛口,旗下却空无一人,像一具被抽了骨的巨兽。
城门是被羊油润开的,铰链发出垂死的呻吟。
三万人涌进去时,有个老兵顺手扶正了歪倒的残匾,铜锈刮破他掌心,血顺着“明”字的最后一横淌下来,像给这国号补了道新漆。
归化城虽然是明鞑共建的,终究有明的特征,汉民奴隶与东胜遗民跪在地上,泪水不自觉地流下。
游击队分散城内,终于找到粮草,终于可以在土墙木顶里,吃上一口热饭。
也没有将鞑靼俘虏撇下,让她们不至于饿死,毕竟都是些老弱妇孺幼童。
那少年说出原因,这些鞑靼部落的男人都被征召走了,带走族中战马与武器,再也没有回来;
留在族中的妇孺幼童,以及奴隶在这个严冬没有到达之前,已经死了很多人,他们大多数是饿死的。
孙守法终于决定入关,毕竟进了大同镇,才好回榆林卫。
他认为可以走阳和,游击队自无不可,不管怎么说,孙总兵比他们更熟悉各地口隘,是朝廷的将军,比他们有说服力。
通往阳和的路上,猫儿沟如修罗场一样呈现眼前。
晨雾里,冻硬的尸体乱七八糟地摞在道路中,最上层是喀喇沁旗的铜钉棉甲,下层是顺军的破蓝号衣,再往下,竟露出半只穿云纹皂靴的脚——
不知是谁家的勋贵私军留下的。
游击军的爆破手蹲在坑边,拈起一截烧黑的竹管,嗅了嗅:
“是手雷的火烟’。”
话音未落,山坳里传来一声狼嚎,惊得他手一抖,竹管掉进尸堆,引起一片嘲笑:
“林二狗就这点出息,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