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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南深巷里藏着一座青砖高墙的宅院,门楼匾额早已不挂姓氏,只刻着四个古拙厚重的隶字——崇文尚德。朱伯元、凯撒与诺诺三人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踏入一方幽静庭院。太湖石玲珑堆叠,青苔浸润着岁月幽光,回廊深处有隐约低语,似是金石清鸣,又像笔走龙蛇的细微窸窣。

“朱家公子,久违了。”

厅堂坐北朝南,五张紫檀木高背椅上端坐着五名老者。居中的李老缓缓撩起眼皮,手里一串包浆浑厚的金刚菩提子嘎达响了一记,尾音拖得悠长绵软,带几分长辈的腔调:“当年你父意气风发,与我五人推杯换盏之际,只怕还想不到有今日这般英姿,今日贤侄携贵友驾临,想来是深得父辈之风啊。”

朱伯元颔首落座,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诸位叔伯抬爱。只是今日是受命而行,替高天之君问诸位一句,这天下大势浩浩汤汤,诸位可愿并肩?”话语如细雨落入古潭,不疾不徐。

五位老者目光交错,眼底掠过精光。“哈哈!”崔老抚着下颌几缕稀疏长须,“世侄这话见外了。血脉传承千秋,岂是一句‘并肩’便能定下?须知情投意合,方有金石之盟。依老夫看——”他语带弦外音,目光有意无意滑过诺诺艳若桃李的脸庞,又落在凯撒轮廓分明的异域轮廓上,“联姻二字,古已有之,不失为两家百年之好的佳法。亲上加亲,自然心意相通!”

声落屏开。五名女子踩着无声软鞋,袅袅娜娜碎步而出。

或着宋制旋裙罗带飘飘,或仿唐式齐胸襦裙雍容典雅,玉簪挽发,胭脂薄施,眉眼流转间媚意天成,真个是精心打磨的古代美人活化石。

她们敛衽行礼,无声地分立在诺诺与凯撒身侧,姿态温驯娴雅。居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卢氏女子微微屈身,垂首开腔,声音轻柔婉转得能滴下水来:“成功之男士,几无例外家中妻妾成群。此乃古礼雅意,亦是血脉昌隆之福荫。”

诺诺侧着头端详了片刻,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干脆利落地翻个白眼,手指捻着发梢,视线轻飘飘飘过那卢家女子精心保养的脸蛋:“三妻四妾?有本事的男人确实魅力无边。”她眼波一转,斜睨着凯撒轮廓锋利的侧脸,语调拖得慵懒又带刺,“可惜啊,咱们加图索大少爷那点风流传闻,够写满你们祖传族谱的厚度了——就凭你们这点道行?”

凯撒更干脆,唇角那点闲闲挂着的笑意像是冰水泼过,立刻凝结成霜。一声清脆金属音划开尴尬,竟是那枚金质狮首扳指被他信手弹出,在半空中高速旋转折射着堂中灯烛,最后“铛”一声弹落在光滑水磨青砖地面上,激起微微鸣颤。冰蓝色的眼瞳扫过那几名妆容精致的古典美人,像掠过几件橱窗里的瓷器:“抱歉,敝人的家徽若铸成金币投入地中海,能让贵府的‘良田美宅’铺出一条新海岸线。何况诸位拿出的‘珍品’——”他微微停顿,像是斟酌词句又像是刻薄已极,“家父阅尽北美名门淑媛,怕是连诸位芳名的写法都懒得知晓。”他俯身拾起那枚滚烫的黄金狮首扳指,仿佛拂去尘埃般在指尖捻了捻,目光重新落在五张老脸上,轻描淡写,“容我提醒,时代不同了,老古董们。你们所谓的筹码在我眼里,不如几斤赤铜。”

朱伯元无声笑了起来,起初只是微微牵动嘴角,继而喉中滚出低沉的颤音,笑声越来越大,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事,笑得双肩轻颤,前仰后合,眼角都几乎沁出晶莹水光。“哈……哈哈……五姓七望?”他边笑边摇头,好半晌才止住,抬手擦了擦眼角那点并不存在的泪,脸上残留的笑意骤然变得冰冷刺骨,如同寒夜里结了霜的刀锋,“醒醒!几位!躺在千年前祖宗牌位上吃灰的‘清贵’,放在今天,不过是死抱着‘陇西’‘清河’几张发霉旧纸的空壳子罢了!连家谱上的祖辈名讳恐怕都找不全了吧?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他目光如炬,逐一钉在五人因羞怒而隐隐泛青的面皮上,字字清晰,带着赤裸裸的锋刃,“人龙共存的船,不是谁都有资格上的。想待价而沽?”一声极轻蔑的嗤笑从鼻子里哼出,“你们不配!”

席间空气骤然紧绷如冰封。

五人中郑姓老者猛地拍案而起,白须颤动,指节在紫檀桌面上敲出急促的闷响,语气里强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咆哮:“年轻人好大口气!龙渊血脉的份量,岂是……”

“狗屁份量!”朱伯元暴喝如平地惊雷,陡然压下一切嘈杂。他并未起身,右臂随意抬起,五指箕张——刹那间掌中仿佛握住了沸腾的雷池!一团刺目欲盲的紫白色电浆无声凝结,在他指掌方寸间翻腾跳跃,炽热高温扭曲了周遭空气,蛇形电弧噼啪怒炸,光芒明灭间将他冷硬的侧脸衬得如同执掌雷霆的神只。厅堂四壁悬挂的古画被强光映照得一片惨白。那双俯瞰众生的眸子里寒光凛凛:“尔等口中那点所谓的龙血,莫说放在龙渊,就是在我朱家,给我门下牵马小厮点灯都不配!提‘龙渊血脉’四个字,简直是种亵渎!”

就在这恐怖威压如实质般碾压厅堂、空气凝滞如铅,所有人都被朱伯元掌中那团跳动不休的毁灭雷霆吸引全部心神之际——

“噗!噗!噗……”

一连串沉闷的膝盖磕地声陡然响起!突兀,整齐,沉重!

堂外原本侍立如松的五姓子弟护卫,竟毫无预兆地齐刷刷朝厅门方向单膝下跪!每一具昂藏身躯都弯折得标准而肃杀,头颅深埋,动作迅捷如演练过千百遍的标枪。铠甲部件碰撞的铿锵声连成一片利落的金属洪流!

“参见少主!”

四个字,如同炸雷撕裂了厅中令人窒息的寂静。声浪滚滚,瞬间席卷吞噬了那微弱的雷电嘶鸣,将五个老者彻底钉死在各自的紫檀圈椅上!

“你……你……”郑老面色煞白,一手死死捂住胸口,嘴唇剧烈哆嗦,眼珠瞪得几乎突出眼眶,死死盯着门外跪倒一片的护卫——那里跪着的,不少正是他们各自最为倚重、甚至身负族内旁支血脉的子侄辈心腹!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朱伯元掌中那团撕裂空气的狂暴雷霆倏然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

他施施然起身,弹了弹袍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姿态轻松得仿佛刚饮完一盏清茶。“戏唱得不错。”他走到僵如木雕的五位老者中间,脚步落在水磨青砖地上踏出清晰的回响,话语落在最后那位尚未从震骇中回过神的王老耳畔,轻飘飘得像一声叹息:

“很遗憾,诸位错过了这次叩开新时代大门的邀请。”

“往后余生,烦请谨守门户,安分度日。莫要心存不轨,试图掀起波澜。”

朱伯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惊怒交加的脸,最后停在李姓老者身上,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记住——我老朱家几百年来做得最彻底、最出名的小事之一,就是——‘诛九族’,顺带还开过‘诛十族’的先例。”

“诸位若想亲身体验一二,大可放胆——一试!”

“噗通!”一名王姓老者惊得手一抖,昂贵的紫砂壶摔落在地,粉身碎骨,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厅中久久回荡。

朱伯元朗声一笑,再不理会身后五张彻底失去血色的老脸,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厅外天光照亮了他的身影。十几名朱家最精锐的缇骑锦衣卫从两侧廊柱阴影下无声闪出,为首者单手一抬,漆黑长杆矛刷地斜指苍穹,铁蒺藜在矛尖闪着寒光,其余缇骑瞬间结成严密护卫阵型,将朱伯元拱卫在中央。他们面沉如铁,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庭院四角犹在震惊中的五姓弟子。

凯撒嗤笑一声,金发在初春的风里轻轻拂动,冰蓝眼眸中尽是不屑。诺诺看也没看瘫在椅中面色灰败的老者们,仿佛那只是一堆被丢弃在角落的破烂摆设。

三人踏上停在天井中的专车。引擎低吼一声,车身微微一震便滑了出去,将那座雕梁画栋、内里已然腐朽枯败的老宅彻底甩在身后扬起的细尘之中。

黑沉的轿车驶入南京城繁密喧闹的主干道。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招牌和高架桥上汹涌不息的车灯如同流淌的星河,照亮朱伯元线条锐利的下颌。

“一群蠢货。”他单手支在车窗上,指尖习惯性地轻敲着窗框,嘴角那点懒洋洋的笑意彻底隐去,显出几分不耐与疲惫,“捧着祖上几根骨头当金饭碗的遗老遗少,朽木也当栋梁材。”

“老东西做春秋大梦呢,”诺诺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绳,笑得肆意又讥诮,“真当自己是那皇帝老儿的亲儿子了。”

“浪费功夫。”凯撒冷冷吐出一句,冰蓝眼瞳在窗外流光映照下如同冻结了的海面。他抬手将一枚古朴的金质狮首打火机翻入掌心,金属冷硬线条贴着掌纹,“直接去找下一个。”

“下一个?”朱伯元目光掠向车窗外飞速后移的高楼剪影,轻轻哼出一声极淡的笑,“江东孙家?”

诺诺眼睛亮了亮:“江南水乡,据说他们家的太湖蟹一绝?”

“别光惦记吃。”朱伯元睨她一眼,“孙仲谋的后人,我老爹出生入死的兄弟,小时候还在他们家待过挺长时间……。”

朱伯元又像咬到了舌头一般,他想到了孙家的大小姐,唉……

车子在繁华市声里穿梭,霓虹闪烁,将三人轮廓涂抹上斑斓而跃动的光点,几经周转,三人终于来到了孙家大宅……

朱伯元深吸了一口岭南夏夜微带咸腥的空气,那熟悉的、带着榕树清甜与老建筑木质气息的家乡味道,悄然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

南京孙家厚重的黑漆大门上,两只肃穆的石狮子静默地蹲踞着。他伸出手,还没等指节叩上那冰冷的门环,“吱呀”一声,门便向内打开了。

门后站着两个人。

孙家现任家主孙正业腰背挺得笔直,短袖唐装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前臂肌肉虬结,岁月刻下的皱纹里蕴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干练。他身旁的年轻女子,身姿挺拔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古剑,束起的马尾辫干净利落。

正是孙昭月。

朱伯元心头猝不及防地一窒,视线几乎无法从那张清冷的脸上移开。五年了,时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风霜的刻痕,只将眉宇间的倔强与果敢打磨得更加锋利,那双曾盛满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幽深的湖面,无波无澜地看着他。

“伯元?”孙正业的声音洪亮地响起,打破了那凝固的沉默,他大笑着上前,结实有力的手掌重重拍在朱伯元肩头,“臭小子!终于知道滚回来看你伯父了?”那股力道差点让朱伯元一个趔趄。孙正业的目光扫过后面西装革履、金发显眼的凯撒和一身飒爽红衣的诺诺,眼中闪过赞许,“好好好,带着好朋友回来,正好!来得巧不如赶得巧!”

他半推半揽着三个年轻人往里走,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都赶紧进来!什么虚头巴脑的客气都省了!正是蟹黄顶盖肥的好时节,我让人挑了最顶级的阳澄湖大闸蟹,蒸屉早就在厨房催着呢!咱们边吃边说,填饱肚子比什么客套都强!”

“伯父说的是!”朱伯元努力弯起唇角。

厅堂内灯光明亮,一张红木大圆桌上早已摆满了精致的冷碟和热腾腾的点心。朱伯元的目光不由自主再次飘向旁边那个沉默的身影。

孙昭月垂着眼睫,为父亲和客人摆放碗筷、布菜添茶,动作流畅自然,却从始至终没再给朱伯元递过一个眼神。

每一次她靠近带来的那缕极淡的、记忆中永难忘却的馨香拂过朱伯元鼻端,都像是有细密的针尖扎在他的心上,钝痛绵延。

四只蒸笼被小心翼翼端上桌,揭开盖的刹那,鲜甜醇厚的蟹香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瞬间溢满了整个厅堂,金黄色的蟹黄饱满丰腴,在灯光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泽,如同凝固的太阳。孙正业麻利地拿起金剪,示意大家快动筷子。

“香!真是难得的好蟹!”凯撒优雅地拿起小银勺,赞不绝口。

诺诺笑吟吟地接话:“多谢孙家主款待,托伯元和您的福,我们有口福了。”

朱伯元勉强笑着点头,剥开蟹盖,看着那颤巍巍的肥美蟹黄,却觉得舌尖泛起一股难言的苦涩。

几杯温热的黄酒下肚,席间的气氛更加随意融洽。

孙正业讲起旧日与朱洪武在战场滚爬、在学堂扯皮、在少年时做过的那些无法无天的荒唐事,眼神里充满了对峥嵘岁月的怀念,语气随即变得凝重。

“前些日子,你父亲传来讯息……”

“关于那位……苏醒归位的‘高天之君’的伟业,你父亲也转告了我们一二。伯元啊,”他看着朱伯元,坦然而诚挚,“非是我孙家推诿惜命,这身子骨,这血脉……” 他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臂,“说到底,也就是比寻常人结实些罢了。世代凋零,家里年轻一辈……没几个堪大用的材料,昭月这孩子,算是最争气的一个了。”

朱伯元明白孙正业的言外之意,孙家确实有心无力。

孙正业拿起小杯,郑重地碰了碰朱伯元的酒杯:“但!咱们两家,你父亲与我,那是从泥里血里一起滚出来的交情!你父亲信你,我更信他的眼光!你们在前面做的是通天彻地的大事!别的没有,孙家这份家业还垫得起!钱粮、消息、国内能疏通的人脉关系……但凡‘高天之君’与你朱伯元用得着孙家的地方,你只管开口!”他看向凯撒和诺诺,“这两位英雄人物也是一样!你们在非洲的差事艰难,万万不要与我客套!”

“伯父豪情万丈!有您这份心,这份实实在在的情义就够了!”凯撒爽朗一笑,举杯相敬,“龙族之事确实凶险复杂,但光明在前!”

朱伯元端着酒杯,杯中摇晃的琥珀色液体映着他眼底的复杂情绪,感激之外,更深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他能理解孙正业的拳拳之心,但这番“鼎力相助”的话语,反而更加清晰地将他与昭月之间的鸿沟推到了眼前。

他微微摇头,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压抑:“伯父,您的心意,父亲和我都明白。父亲让我代他向您问好……孙家只需像过去一样,安稳就好。”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直视孙正业,也仿佛穿透了时间,看到了遥远过去父亲那双沧桑而洞悉一切的眼。“其实……其实我这次过来,就是想亲眼看看您身体是否安泰……也想……想看一眼妹妹。”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艰难地说出那个他刻意疏离了多年的称呼——“妹妹”。

“就只是……看一看。”他强调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带着钝痛。

坐在孙正业旁边的孙昭月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了头,那双幽深冷漠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毫无遮挡地对上了朱伯元的眼睛。她的唇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弧度,绝美,却又带着极其锋利的、几乎能割伤人的嘲讽。

“呵——”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没有任何温度的轻笑。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异常清晰,像冰珠撞在玉盘上。

“‘朱少主’,别来无恙?”她刻意用了这个既陌生又带有身份地位暗示的称呼,语气里的讥诮浓得化不开,“多年不见,少主的尊驾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呀。”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朱伯元,没有做丝毫停留,仿佛在看空气。“不知少主此番周游列国,可曾觅得配得上您身份的佳偶、未来的‘少夫人’了?我这小小的孙家,门楣低矮,可万万不敢拖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人您的后腿。父亲也是,何必执着于……”她刻意拉长了调子,“…去高攀那如日中天的‘朱家’呢?”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朱伯元的心上。

血瞬间涌上他的脸颊和脖颈,他猛地低下了一直勉强维持镇定的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收缩,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尖锐的讥诮声。

他能感觉到凯撒和诺诺投来的、带着惊愕与探寻意味的灼热目光,但他无力,也不敢回应。

巨大的凄凉和无力感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整个淹没。她懂啊……她其实什么都懂,正因为懂,所以这恨,才如此精准而致命。

“昭月!”孙正业的呵斥声如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愠怒,“你在胡说些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跟你洪武叔叔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丫头片子来妄加评论了?给你哥道歉!立刻!”他脸色铁青,显然被女儿这通毫不留情的抢白气得不轻,也心疼儿子被如此言语鞭挞。

孙昭月倔强地抿紧了唇,依旧梗着脖子,眼里是倔强的火焰,没有半分服软的迹象。

场面一时僵得厉害。

孙正业重重吐出一口气,强行压下怒意,目光在三个小辈脸上转了一圈,不容置疑地说:“今天……都不准走了!就在这里住下!难得人齐,正好趁这机会,让伯元好好看看家里的变化!待会儿让昭月陪着你们去园子里转转,晚上我们接着喝!”

孙家的园林移步换景,假山精奇叠嶂,一池碧荷在晚风中摇曳生姿,在柔和的射灯映照下,宛如一幅铺展开的水墨长卷。

朱伯元独自落后几步,刻意拉开一段微妙的距离,视线近乎贪婪地追寻着前方那道穿着简单利落练功服的身影。

凯撒和诺诺走在孙昭月身旁,低声交谈着什么,气氛远不如席间那般凝重,但三人之间流动着一种让他无法介入的默契。

凯撒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孙昭月侧过脸,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却卸下了大部分冰霜的笑容。那笑意在朱伯元看来,刺眼又灼心。她能对初见不久的陌生人展颜,却吝于给他一丝温情。

一股混杂着委屈、不甘和难以言喻的痛苦猛地冲上心头,几乎要将他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冲垮。

朱伯元猛地停下脚步,喉结剧烈地滚动。不行,这样不行。必须了断,必须让她彻底明白,那个会陪着她嬉笑怒骂的“元哥哥”早已面目全非,必须让她断了这份无望的念想!

一股压抑的、原始的力量开始在他体内奔涌沸腾,皮肤下像是有无数条狂舞的电蛇在攒动。周围的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而充满压迫感,空气似乎都带上了静电的嗡鸣。

“昭月!”朱伯元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

孙昭月、凯撒和诺诺同时停步回身。

下一刻,惊悚的景象骤然爆发!朱伯元猛地抬起头,那张英朗熟悉的脸孔此刻已完全扭曲变形!坚硬的青黑色龙鳞如同活物般疯狂地从他的颧骨、额角、下巴蔓延而出,尖锐的骨刺冲破前额皮肤,闪烁着金属般的冷酷光泽。

他的眼瞳不再是深棕色,而是收缩碎裂成了两道熔金般的竖瞳,里面跳跃着狂乱的痛苦和绝望的凶光。

狰狞的龙吻轮廓瞬间替代了人形,獠牙隐现,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硫磺般的焦灼。这并非威严的龙王形态,更像是一头因内心巨大折磨而失控暴走的可怖怪物!

“啊!”诺诺下意识地短促惊呼一声,尽管她早已知道朱伯元的身份,但亲眼目睹这极近距离的骇人形变,生理的震撼依旧无法避免。

凯撒金色的眉毛瞬间拧紧,瞳孔紧缩如针,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进入了戒备状态——哪怕他清楚朱伯元绝不可能伤害他们。

孙正业站在稍远处,并未表现出惊讶,只是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这一幕,发出一声只有自己才听得清的、饱含无奈和理解的沉重叹息。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老友朱洪武年轻时的痛苦挣扎。

朱伯元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低沉龙吟,那双可怖的熔金竖瞳死死锁定孙昭月,饱含控诉和绝望的警告:看清楚了!看看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别再靠近我!我是非人的怪物啊!

然而,被如此凶恶非人存在锁定的孙昭月,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该有的恐惧或慌乱。

她的身体只在最初的零点几秒内出现了一瞬极其轻微的僵硬,旋即恢复了完全的平稳。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瞬间闪过诸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受伤的刺痛,有无边的愤怒,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倔强。

最后,所有情绪都沉淀为比冬夜寒冰更加彻骨的轻蔑和……悲凉?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更逼近了那头狰狞的人形恶龙一步。她微微扬起下巴,直视着那双狂暴的竖瞳,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

“收起你这副吓唬人的把戏。朱、伯、元。”

她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个更为锋利的冷笑,带着强烈的讥嘲:“五年前,你在太行山历练重伤垂危,一身鳞片鲜血淋漓像个破烂的血葫芦的时候,就这副德行。那个时候血糊糊的样子都吓不住我,如今这副自己弄出来的囫囵模样……”她目光锐利地刮过朱伯元每一寸狰狞的龙化部分,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质问,“……又能吓唬得住谁?!你真想吓我?”

她逼近一步,眼中的冰焰似乎能将空气点燃。

“……那也别拿鳞片!”

“堂堂正正,备足三书六礼,抬着九百九十九箱彩礼,堵在我孙家大门口来下聘、告诉我你要娶我的那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中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后的歇斯底里。

“那才算是真正吓到我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朱伯元的心里。那双狂暴嗜血的熔金竖瞳猛地一凝,里面的痛苦如岩浆般奔涌,随即迅速被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替代。

那疯狂弥漫的龙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卷消退,狰狞的骨刺缩回皮肤下,熔金碎裂重新凝聚成失焦的、深不见底的黑棕色瞳孔。

龙鳞潮水般褪去,留下惨白如纸的面孔。最后一点龙吻的轮廓消失,露出朱伯元那张依旧英俊、却毫无血色的脸。

他像个被瞬间抽掉灵魂的木偶,呆滞地站在那里,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刚才那个凶威滔天的龙王只是个错觉,现在只剩下一个被心爱女子彻底戳穿、体无完肤的男人。

孙昭月死死盯着他失魂落魄的脸,冰冷的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泪光,却被她强行压下。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让她心碎欲裂的身影,大步走向凯撒和诺诺,语气已恢复平静,但任谁都听得出那平静下的暗涌:“抱歉,两位。让二位见笑了。园子那边有处临水的亭子,父亲让人备了些点心和清茶,我们去那边稍坐片刻。”

孙昭月步履如风,径直走向花园深处的八角凉亭。亭中石桌上早已备好精致的苏式点心和温在茶炉上的碧螺春。她亲手执壶,为凯撒和诺诺斟上茶水,动作娴熟流畅,仪态落落大方。

“孙小姐一手泡茶功夫真好,”凯撒由衷赞叹,“这味道,清透回甘。”

诺诺拈起一块桂花定胜糕,饶有兴致地问:“刚刚说五年前太行山……伯元当时怎么了?”

孙昭月动作略顿,一丝复杂的神情掠过眼底。她端起薄瓷茶杯,目光看似随意地投向远方摇曳的竹林深处,那里刚刚发生过激烈的对峙。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声音微沉,语气恢复了那种利落干脆,“五年前,他是锦衣卫的新锐队长。上头指派任务,去太行山清剿一头失控的次代种。具体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细节。只知任务完成,但那支队伍损伤不小。最狼狈的人就是他……”她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伤得极重,半死状态,强撑着才飞回地面坐标点,一身刚长出不久的龙鳞被撕得破破烂烂,还染着血,脸都没个人形了……是我带御林军的小队最先接应到的。”她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比刚才那会儿……吓人多了。”

“五年……他用这同样的理由推开你五年?”诺诺皱眉问道,目光如炬。

孙昭月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苦笑,带着深深的自嘲:“是,也不是。推开我是真的,情分……也是真的。可他是锦衣卫掌印,朱家乃至女娲家未来的支柱,现在更是龙王!他想娶什么样的不行?哪怕是真正的纯血龙族。我孙昭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没落小家族,勉强够得到混血种边角、体内‘血统’微末得可怜的人。”她挺直脊背,手指却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瓷杯上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更何况……朱洪武叔叔的意思很清楚,他身边……需要的助力,不是我这样给不了任何增益反而徒增风险的人。”她的声音越发清晰冷硬,“我明白的。早就明白。”

话虽如此,但眼底深处,那抹深藏的不甘与痛楚,如同隐伏在水底深处的暗礁,被诺诺敏锐地捕捉到了。

夜色渐深。南京城的灯火在远处织成一片浮动的光幕。孙家的院落深处一片寂静。

“哐当!”一声酒坛碎裂的刺耳声响打破了夜的安宁。凯撒和诺诺循着声音走到朱伯元暂住的客房前,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更原始、更属于“非人”的、类似臭氧和电流蒸腾后的焦灼腥味。

朱伯元瘫坐在一堆空掉的瓷坛和酒瓶中间,锦衣卫制式的长袍被他自己扯得凌乱不堪。

平日里总是梳理整齐的长发此刻散乱地覆在脸上,遮挡了他大半的神情。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空酒坛,像是溺水者抱着最后一根浮木,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破碎而沙哑的低咽和含糊不清的咕哝:

“阿昭……别过来……不能……会伤到的……哥……不是人了……”

地上,因他痛苦泄露的力量,凝着星星点点闪烁后碳化的焦黑痕迹。那双平日里蕴藏着雷霆的眼眸此刻完全失焦,茫然空洞地望着虚空,像一个彻底被命运击溃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白天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威震非洲的龙王的影子?

目睹这幅烂醉如泥、哀莫大于心死的惨状,诺诺胸中的火气“腾”地一下直冲脑门。这场景太过熟悉!上一世的记忆,那个曾在卡塞尔学院无数次目睹某人因为同样的怯懦、同样的自卑而退缩逃避的影子骤然清晰!那些被压抑的记忆瞬间冲破理智的牢笼。

“朱伯元!”诺诺一声暴喝,像炸雷在房间响起。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全然不顾凯撒试图阻拦的手势,一把抓住朱伯元胸前的衣襟,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地上猛地提拽起来!

下一瞬,在朱伯元尚未聚焦的眼神前,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布满泪痕、酒气熏天的脸颊上!

“啪!啪!”

左右开弓,毫不留情!

力道之大,让烂醉的朱伯元都一个趔趄,凯撒眼神一凝,下意识想要上前制止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太了解诺诺的性格,深知若非触及底线,她不会如此暴烈。他选择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清醒了吗?啊?!”诺诺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得近乎劈开空气,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砸在朱伯元脸上心上,“看看你现在这副德行!比天桥底下的流浪汉都不如!逃避!懦弱!自怨自艾!自我感动!你以为你推开放弃是在为她好?你以为牺牲自己的感情很伟大?看看你!把自己灌成一头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死龙!”

她的指头几乎要戳到朱伯元茫然失焦的眼珠上。

“你身上那些破鳞片、犄角,看着是吓人!” 诺诺的声音里充满了极度强烈的、源自过往的愤怒与失望, “可真正丑陋得让我想吐的,从来都不是那些玩意儿!是这副藏在你那身龙皮下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该死的、软弱的‘衰仔’灵魂!”

最后那声“衰仔”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朱伯元混沌的脑海里。某些尘封已久、带着巨大耻辱感和剧烈痛苦的字眼被强行撬开——“路……路明非?”上一世的尊主!

这个名字像一个冰冷的诅咒,带着曾经熟悉无比的失败者的气息,让朱伯元浑身猛地一激灵,酒瞬间醒了一半,巨大的羞惭和被戳穿的痛楚让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终于聚焦,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狼狈不堪。

“路明非上一世就因为这份无能、这份软弱,差点把自己都毁了!你比他强在哪里?!”诺诺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看着朱伯元惨白的面孔,心中没有一丝畅快,只有更深的愤怒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哀,“是男人的!敢爱就给我去拼!去争!去想办法护她周全!就算最终撞到头破血流,那也认命了!不是像条被打断脊梁的野狗一样,躲在这里流着廉价眼泪、拿酒杯来惩罚你自己!你惩罚你自己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狠厉:“朱伯元!你听着!如果你还是个带把的!如果你心里还当自己是条龙,是条站着拉屎的龙!明天天亮——要么!给我滚回你的锦衣卫大营,这辈子别再踏进孙家大门一步!彻底断干净!要么……”

诺诺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鞭,抽打在朱伯元麻木的灵魂上。

“拿出你龙王的威风!去告诉你那个顽固的老爹!去告诉孙伯伯!更要堂堂正正站到你妹妹孙昭月面前!告诉全世界——”

“你!就!是!要!她!”

最后一个字落下,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诺诺急促的喘息声和酒液顺着朱伯元散乱的发丝滴落在地板上的轻响——嗒、嗒、嗒。

朱伯元彻底僵住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比不上心脏被狠狠剖开的冰冷感觉。路明非……那个曾经怯懦的影子。他无法呼吸。巨大的羞愧感混合着诺诺字字泣血的质问,像滚烫的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肺腑和灵魂,他剧烈地喘息起来,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想要说什么,又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然而,那双刚刚被泪水、酒气和耳光洗刷过的眼底深处,那一片被他自己生生冰封了数年的死寂荒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巨大的痛苦和震撼之下,正顽强地、极其缓慢地拱动了一下,如同冻土之下将破未破的第一缕春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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