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阁老一席话,如同拨云见日。
李明回到静观居,便将所有关于谣言的风波抛诸脑后,一头扎进了书房那堆积如山的漕运典籍、地方志、河工图以及各地呈报上来的漕务卷宗之中。
他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应酬,连兄长李朗忧心忡忡的探问,也只是简短回复:“兄长勿忧,弟心中有数,当以国事为重。”
书房灯火彻夜不熄。
他与几位从户部、工部借调来的精干吏员,以及两位同样对新政抱有热忱的年轻翰林,日夜不停地推演、辩论、修改。
沙盘上模拟着运河各段的水文险滩,图纸上勾勒着分段责任与监督节点的网络,奏疏草稿上字斟句酌,力求将推广的方略打磨得尽善尽美。
张铁柱被严令不得打扰,只能抱着他的擀面杖,忠实地守在书房门外,像一尊沉默的门神,偶尔听到里面激烈的争论声,便紧张地竖起耳朵,随时准备冲进去“护驾”。
李明彻底沉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风暴中心的宁静,一种将所有力量凝聚于一点的专注。
外界的流言蜚语,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他不再愤怒,不再焦虑,眼中只有那幅关乎帝国漕运命脉的宏图。
这一日,午后。
秋高气爽,阳光正好。
连续数日的案牍劳形让李明也感到有些气闷。
一位相熟的年轻翰林提议:“明之兄,总闷在屋里也不是办法。
今日天光甚好,不如去御花园走走?那里清静,菊花开得正好,或许换个环境,思路更活络些?正好把漕船过闸的调度细则再推敲推敲。”
李明揉了揉发涩的双眼,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点了点头:“也好。”
御花园内,金菊怒放,丹桂飘香。
假山玲珑,池水澄澈。
确实是个清心醒脑的好去处。
李明与两位翰林同僚,沿着蜿蜒的石径漫步,手中还拿着几份图纸和文稿,边走边低声讨论着漕船过闸时如何避免拥堵、如何精确计时、如何明确分段责任交接等繁琐却关键的细节。
他们的神情专注,言辞清晰,完全沉浸在那关乎国计民生的实务之中。
“此处闸口狭窄,水流湍急,极易拥堵。
臣以为,当设专职‘闸官’统一调度,辅以精确的燃香计时…”
“燃香易受风雨影响,恐有误差。
不如以特制漏刻辅之…”
“然漏刻笨重,移动不便…”
“可否分段设立计时点,以旗语烽火接力传讯?”
三人争论得入神,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一袭明黄常服的身影,在几位内侍的簇拥下,正驻足于一片盛放的墨菊前。
皇帝似乎也被那几株罕见的墨色菊花吸引,目光沉静。
一名机灵的内侍总管,早已看到了李明一行,也听到了他们讨论的内容。
他眼珠一转,不动声色地凑近皇帝,低声道:“陛下,您看,那边可是李御史?正与翰林院的几位大人讨论公务呢,连逛园子都不得闲,真是…勤勉。”
皇帝闻言,目光从墨菊上移开,投向李明几人。
看着他们那旁若无人、专注于漕务的模样,听着那隐隐传来的、关于“闸官”、“漏刻”、“旗语”等专业术语的争论,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和暖意。
这份沉静与专注,在满城风雨的谣言中,显得尤为难得。
他缓步走了过去。
“臣等参见陛下!”李明三人这才惊觉圣驾已近,慌忙收起图纸文稿,躬身行礼。
“免礼。”
皇帝的声音平和,“在讨论漕务?”
“回陛下,”李明恭敬答道,“正是。
臣等就漕船过闸调度细则中,关于精确计时与责任衔接一节,尚有分歧,故借园中清静,推敲一二。”
“嗯,勤于王事,甚好。”
皇帝点点头,目光落在李明身上,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朕近日,似乎听闻京中有些关于爱卿的…流言蜚语?”
来了!皇帝主动提及!随行的两位翰林心猛地一紧,担忧地看向李明。
远处侍立的张铁柱更是竖起了耳朵,拳头捏紧,恨不得冲上去替少爷喊冤。
李明却神色如常,甚至没有半分激动或委屈。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清澈,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而沉稳,如同深潭静水:
“陛下明鉴。
些许宵小之言,如风过耳,无损臣志,亦难乱圣听。
臣之心力,尽在漕运革新与社稷民生。
此乃陛下托付之重,亦是臣之本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臣深信,煌煌青史,朗朗乾坤,时间自会证明一切,亦不负陛下知遇之恩!” 他没有一句辩白,没有一句诉苦,只有对国事的担当,对君恩的感激,和对时间的绝对信任!
这份坦然,这份沉静,这份将个人荣辱完全置之度外的胸襟,让皇帝眼中最后一丝审视彻底化为了激赏!他抚掌,声音不大,却带着金口玉言的重量:
“好!好一个‘清者自清’!好一个‘心力尽在社稷民生’!明之此心,此志,朕心甚慰!朝堂之上,正需此等不为流言所动、一心为国分忧的肱股之臣!”
皇帝说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又转向那几株墨菊,对随侍在侧的内侍总管淡淡吩咐道:“这御花园的景致,本为怡情养性。
奈何总有那等聒噪之声,扰人清静。
传朕口谕:着都察院、五城兵马司,给朕好好查查!近日京城之中,是何人如此大胆,专行那无中生有、构陷朝廷栋梁、败坏大臣清誉的下作勾当?查到了,不必回朕,直接送有司,严惩不贷!朕最厌这等鬼蜮伎俩!”
“奴婢遵旨!”内侍总管心头剧震,深深躬身领命,眼角余光敬畏地扫过一旁垂手而立的李明。
皇帝此言,看似随口吩咐,实则如同九天惊雷!这不仅仅是斥责,更是金口玉言的定性!是至高无上的背书!
“好了,你们继续议事吧,不必拘束。
”皇帝摆摆手,不再看李明,仿佛真的只是偶遇闲聊了几句,便在内侍簇拥下,继续赏菊去了。
直到那抹明黄消失在菊丛深处,李明身边的两位翰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
他们看向李明,眼中充满了敬佩与震撼。
三言两语,不辩自清!更引得陛下震怒,亲自下令彻查!这…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明之兄…高!实在是高!”一位翰林由衷叹服。
李明只是淡淡一笑,重新展开手中的图纸,仿佛刚才那场决定性的“偶遇”从未发生:“王兄,李兄,我们继续。
方才说到这漏刻移动不便的问题,我有一想法…”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宫闱,随即席卷整个京城!
皇帝在御花园“偶遇”李御史,对其专注国事大加赞赏,并当众怒斥谣言制造者,下令严查!圣心如何,已昭然若揭!
那些甚嚣尘上的污言秽语,如同被阳光曝晒的晨露,顷刻间消散了大半!茶楼酒肆里,再无人敢公然谈论“李阎王”的“风流韵事”和“贪墨劣迹”,取而代之的,是“圣眷正隆”、“陛下明察秋毫”的敬畏之语。
勋贵府邸和官员私宴上,风向更是瞬间逆转,昨日还在窃窃私语的眼神,今日已换成了谨慎的恭维和刻意的避嫌。
三皇子府邸,更是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压抑。
静观居,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张铁柱得知皇帝老爷亲自给少爷“撑腰”了,乐得在院子里连翻了三个跟头,抱着擀面杖对着皇宫方向连连作揖:“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 随即又懊恼地一拍脑袋:“早知道陛下今儿去御花园,俺就该把少爷做的那个会叫的木头漏刻模型带上!让陛下瞧瞧少爷多厉害!比那些只会造谣的狗东西强一万倍!”
李明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院中张铁柱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嘴角含笑。
御花园的“偶遇”,看似偶然,实则是他沉静以对、专注国事换来的必然。
陈阁老之谋,果然老辣!陛下的金口玉言,暂时压下了风浪,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囚”字铁牌的冰冷触感仿佛还在指尖,幕后黑手绝不会就此罢休。
制定国策的重任如山,而新的风暴,或许已在酝酿。
他转身,目光重新投向案头那幅尚未完成的漕运全国图,眼神锐利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