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见鹿时,青铜古钟正在落雪。沈砚之的手指抚过钟身斑驳的纹路,那些凹陷处积着半融的雪水,倒映出他身后漫山遍野的红梅。这口钟不知在此矗立了多少年,钟口悬挂的铜铃早已锈蚀断裂,唯有钟体上饕餮纹依旧狰狞,仿佛随时会从冰冷的金属里挣脱出来。“叮——”一声清越的颤音突然从钟腹深处传来,惊得枝头雪沫簌簌坠落。沈砚之猛地后退半步,靴底踩碎了结冰的枯枝。他分明记得地方志里记载,这口唐代古钟早在民国年间就因战火开裂,半个世纪来从未再鸣响过。钟身忽然泛起淡金色的光晕,那些饕餮纹如同活过来一般,纹路里渗出细密的光点,顺着钟体蜿蜒而下,在雪地上汇聚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沈砚之屏住呼吸,看见光点逐渐凝聚成青铜匣子的形状,匣盖上雕刻的云纹正在缓慢旋转。“三十年前,有人在这里埋下了东西。”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砚之转身时,看见个披着蓑衣的老者正用竹杖拨开挡路的梅枝。老人的斗笠边缘结着冰碴,露出的半张脸沟壑纵横,眼神却亮得惊人,“你也是来寻它的?”沈砚之握紧了口袋里的旧照片,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照片背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冬至,钟鸣,取匣。父亲在他出生那年神秘失踪,直到上个月老宅拆迁,他才在房梁夹层里发现这张泛黄的照片——背景正是这片梅林,只是那时古钟前还没有如今这般茂密的红梅。“您知道匣子的下落?”老者嗬嗬笑起来,竹杖往钟下某处一点:“挖吧,雪化之前能见到。”他抖了抖蓑衣上的雪,“不过得想清楚,有些东西见了光,就再也回不去了。”铁铲插入冻土的瞬间,钟身再次震颤起来,这次的鸣声低沉绵长,仿佛来自地心深处。沈砚之的耳膜嗡嗡作响,恍惚间竟听见无数细碎的人声,像是有千百人在钟腹里低语。当铲尖碰到金属硬物时,他发现雪地里的光点突然全部钻进地下,钟身上的饕餮纹也随之黯淡下去。青铜匣被挖出来时裹着厚厚的油布,解开的刹那,一股混合着樟木与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匣盖没有锁,沈砚之掀开的瞬间,突然有白汽从里面涌出,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父亲的模样。“砚之。”幻影开口时,沈砚之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父亲穿着七十年代的蓝色工装,袖口磨得发白,笑容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疲惫,“别打开第二层,把匣子放回钟下……”话音未落,幻影便消散在风雪里。沈砚之颤抖着手指抚摸匣内的暗格,那里果然还有一层夹层。他正要扣动机关,突然瞥见匣底刻着一行极小的字——与君约,待梅满枝,钟鸣三声。远处传来第一声钟鸣时,老者已经不见了踪影。沈砚之抬头望见古钟正在剧烈摇晃,钟口喷出的金光将整片梅林染成暖黄色。他忽然想起父亲照片背面的字迹,原来不是“取匣”,而是“弃匣”。第二声钟鸣震落了满枝红梅,花瓣纷飞如雪。沈砚之抱着匣子奔向钟下的深坑,手指触到冰冷的泥土时,听见第三声钟鸣里夹杂着火车鸣笛——那是三十年前父亲失踪当天,经过镇子的最后一班绿皮火车的声音。当匣子被重新掩埋,古钟彻底沉寂下去。沈砚之站在梅林里,看着老者消失的方向长出一株新的梅树,枝头正绽放着今年第一朵花苞。他摸出手机想拍下这奇景,却发现相册里所有关于父亲的痕迹都消失了,只有那张旧照片还在,背景里的梅林光秃秃的,根本没有红梅。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钟身上,那些饕餮纹又变回冰冷的刻痕。沈砚之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铜铃响,回头望去,钟口竟重新悬挂起崭新的铜铃,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