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阳带来的那份报告,像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毛巾,猝不及防地糊在了办公室里每个人的脸上。那股子刚授了牌匾、打了胜仗的热乎气,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城南的老酱菜厂,还有西郊那个快倒闭的罐头厂,都让他们给吞了,半卖半送的价。”周正阳的声音发干,点了一根烟,猛吸一口,呛得自己直咳嗽,“隔壁县的李记酱菜,快一百年的牌子了,那老爷子硬气,在厂门口坐了三天三夜,最后怎么样?家里孙子在省城上学,被人堵在校门口,没动手,就那么围着。老爷子没办法,被人按着手签了字。”
他把报告摔在桌上,震得茶杯盖子“咣当”一声跳了起来。
“老工人都打发滚蛋,换上他们的人和新设备,贴个‘新中农’的牌子,价格压得比李记原来还低三成!这他妈叫收购?这叫刨人家祖坟!”
陆亦川拿起那份报告,一页页翻着,动作不快。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法人代表那一栏。
方明远。
名字很陌生。
但下面那行小字,公司注册地址,省城,建设路七十四号。
方家老宅,是七十二号。就隔着一堵墙。
他没出声,只是把报告推到了江晚面前,指尖在那个地址上轻轻敲了敲。
江晚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冰凉的木头纹理,似乎一直钻进了骨头缝里。
“嫂子,麻烦的不止这个。”周正阳搓了把脸,整个人都透着股焦躁,“他们开始挖咱们的墙角了。”
“研究院新来的那几个大学生,家里条件不好的,都被人找过了。直接开三倍工资,还说给解决省城的房子户口,一步到位。”周正阳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道理我都跟他们讲了,可人心这东西……”
江晚把报告合上,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正在平整土地、准备扩建的二期厂房,工地上热火朝天。
“他们想刨咱们的根,可咱们的根,早就不是柳树湾这片土了。”江晚转过身,“它还在人心上。”
“正阳,去拟个新方案。”
“所有核心技术人员,全员配股。从今天起,他们不光是研究院的员工,也是‘陆家厨房’的东家。”
“嫂子,这……”周正阳猛地一愣,随即一股热流直冲脑门,“这代价也太大了!咱们还没……”
“就这么办。”江晚打断他,“咱们赚的钱,得给跟着咱们一起拼命的人分。不能让人家一边替咱们扛枪,一边还担心家里饿肚子。另外,把咱们和军方合作的保密等级,再提一级。从现在起,核心研发区,除了项目组的人,一只苍蝇也别给我飞进去。”
江晚的决定,迅速稳住了研究院里有些浮动的人心。分股协议一签,那些原本还在私下里嘀咕的年轻技术员,心思立刻就定了。工资可以被更高的工资打败,但自己当老板,这感觉不一样。
然而,对手的动作更快,也更狠。
三天后,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慢悠悠地开进了柳树湾。这车跟柳树湾的泥土路格格不入,像是迷了路的贵客,扎眼得很。
车上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亮,没带秘书,也没带保镖,就一个人。他径直走向办公室,脸上挂着客气的笑。
“请问,江晚女士在吗?”
江晚和陆亦川正在图纸上比划新生产线的布局,闻声抬起头。
年轻人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江总。我叫方明远。”
他就是方明远。比照片上看着更年轻,也更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那不是盛气凌人,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松弛,一种对一切都尽在掌握的自信。
江晚没伸手去握。“方总有事?”
方明远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手,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蒙了尘的古董。
“想请江总去省城喝杯茶,聊一聊合作。”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烫金的名片,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陆亦川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江晚身前。他什么话都没说,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头护崽的狼。
方明远瞥了陆亦川一眼,笑了。“或者说,聊一聊‘陆家厨房’的未来。我们‘新中农’很有诚意。技术、资金、渠道,我们都有。江总和你的团队,只需要带着品牌和配方加入我们。”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我保证,你们拿到的,会比现在多十倍。”
江晚终于开了口,声音很平静。“如果我不呢?”
“那太可惜了。”方明远摊了摊手,笑容不变,“市场竞争嘛,总会有输赢。江总是聪明人,鸡蛋碰不过石头。”
他转身准备走,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哦,对了。”
“我父亲,方建国,也很关心这件事。他让我代他向二位问好。”
方建国。
这个名字一出口,办公室里的空气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周正阳刚点上的烟都忘了抽,烟灰直直地掉了一截。最后那块遮羞布,被对方亲手、慢条斯理地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还用皮鞋尖碾了碾。
陆亦川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方明远看着他们的反应,很满意地笑了笑。
“茶,我会在省城最好的茶楼备好。”
“三天后,等江总的答复。”
黑色的奔驰车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山路尽头。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正阳像是被点了穴,半晌没动弹,手里的烟烧到了指头才“哎哟”一声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
他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在门框上,“欺人太甚!这孙子是来谈判的吗?这是来下战书的!还问好,我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他气得在屋里来回转圈,嘴里骂骂咧咧:“他爹是方建国,他爹是方建国了不起啊?省城是他家开的?他以为他是谁?还三天,我呸!老子一天都不等!”
江晚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烫金的名片,在指尖转了转。然后,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亦川,备车。”
陆亦川看向她。“去哪儿?”
“省城。”江晚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周正阳停下脚步,愣住了。“嫂子,你真去啊?这不是鸿门宴吗?咱们不能去!”
“他不是想喝茶吗?”江晚的嘴角扯了一下,却没什么笑意,“我去会会他。”
“可是……”
“正阳,”陆亦川开口,声音很沉,“你留下,看好家。研究院这边,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
周正阳看着陆亦川,又看看江晚,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牙都快咬碎了。“行!你们放心去!我就是死,也把家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