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带着泥土和血的腥气。柳致躺在泥浆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碎骨在胸腔里随着心跳摩擦。左臂的钥匙碎片烧灼着骨髓，暗金脉络已爬过肩头，向心口延伸的每寸都带来万蚁噬骨般的啃啮。
溃兵逃了。但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是招来更多豺狼的信号。不能停。
他侧过头，视线穿过迷蒙的雨幕，死死钉在三步外那个蜷缩的身影上。阿蛮还在无意识地痉挛，攥着药囊的手背青筋虬结，细密的血珠混着雨水从皮肤下渗出，又被狂暴冲刷的生机强行压回。她在蜕变，还是在毁灭？柳致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抢来的这点时间，是萨鲁的药囊和怀里这包盐换来的。
盐……
油布包硌在胸口，粗糙的质感刺着皮肤。他用还能动的右手，艰难地、一点点地扒开身下冰冷的泥浆，抠出一个小坑。雨水很快积起浑浊的一洼。他摸索着解开油布包，露出里面灰白色、掺杂着沙砾的粗盐块。盐是命，也是刀。
他掰下一小角盐块，扔进浑浊的水洼。盐粒缓慢溶解。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扯得断裂的肋骨在肺叶上摩擦，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咬牙忍着，将破烂不堪、浸透泥血的左袖猛地撕开！
皮肤暴露在冷雨中，激起一层战栗。左臂的情况比感觉更糟。从手掌到肩膀，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暗金色泽，仿佛皮肉之下流淌的不是血，而是熔化的金属。钥匙碎片深嵌在掌骨间，周围的血肉肿胀发亮，边缘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底下暗金的脉络疯狂搏动、延伸，像有活物在皮下钻行，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啃噬感直透骨髓。
他伸出颤抖的右手食指，蘸进浑浊的盐水中。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液体，也触碰到自己左臂滚烫畸变的皮肤。
嗤——！
细微的灼烧声响起，伴随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指尖蘸着盐水按在左臂前臂一处暗金脉络较浅的位置，剧痛瞬间炸开！远超之前钥匙碎片本身的啃噬感！那感觉，像是滚烫的烙铁直接按在了神经上，又像有无形的钢针顺着血管往骨头缝里钻！盐水仿佛成了催化剂，让碎片侵蚀血肉的痛苦放大了十倍！
“呃——！”柳致喉咙里挤出压抑到极致的嘶吼，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着雨水滚落。右手指尖因剧痛而痉挛，几乎抠进自己手臂的皮肉里。
但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丝异样出现了。
被盐水灼烧的那一小片皮肤下，疯狂搏动、试图向上蔓延的暗金脉络，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了一般，猛地一缩！搏动的频率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虽然只有一瞬，虽然剧痛依旧，但那种疯狂蔓延、不受控制的势头，被这原始的、粗暴的疼痛强行压住了一线！
有效！这近乎自残的原始手段，竟真的撼动了那诡异的外星造物！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微弱却炽热。柳致眼中血丝密布，死寂的瞳孔里燃起近乎疯狂的决绝。他再次将颤抖的食指狠狠按进浑浊的盐水中，更多的盐粒融化在指尖。这一次，他不再犹豫，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将蘸满盐水的指尖，狠狠抹向左手手肘内侧——那里，暗金的脉络正像贪婪的藤蔓，试图越过关节，向脆弱的上臂和肩窝侵袭！
嗤啦——！
更强烈的灼烧声！更刺鼻的焦糊味！皮肤瞬间被腐蚀掉一层，露出底下粉红翻卷的嫩肉，而嫩肉接触盐水的刹那，更是如同被泼了滚油！暗金的脉络在剧痛下疯狂扭曲、收缩，像是被踩住七寸的毒蛇，挣扎着想要退缩！
“呃啊啊——！”柳致身体剧烈地抽搐，整个人弓起，又重重砸回泥浆。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鲜血混着唾液流下。视野里一片血红，耳中嗡鸣不止，只有左臂那深入骨髓的、被盐水无限放大的灼烧啃噬感，清晰得如同地狱的钟声在每一根神经上敲响！
代价巨大！盐水如同最残酷的刑具，加倍放大了钥匙碎片侵蚀的痛苦。但效果也立竿见影！肘关节内侧，那几道试图向上攀爬的暗金脉络，在盐水反复的、粗暴的涂抹下，其蔓延的势头被死死钉在了原地！它们疯狂地搏动、扭曲，像被激怒又被打压的困兽，暂时被这原始的“疼痛牢笼”困在了肘部以下！
暂时的喘息。柳致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胸腔的剧痛，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他从几近昏厥的痛苦边缘拉回一丝清明。他看向自己的左臂，肘部以下，暗金脉络依旧狰狞，被盐水反复涂抹过的地方皮肤焦黑翻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但肘部以上，肩窝和上臂，那令人心悸的暗金色泽暂时被遏制住了！
代价是左臂前端如同被投入熔炉反复煅烧过，痛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盐水的持续刺激和皮肉的破损，叠加了新的、火烧火燎的剧痛。整条左臂彻底报废，连一丝颤动都做不到，只剩下无尽的、让人发狂的痛楚在咆哮。
够了……这点喘息就够了！
他不再看自己惨不忍睹的左臂，染血的右手在冰冷的泥浆里摸索，终于抓住了那个小小的、被阿蛮攥得死紧的萨鲁药囊。药囊的皮质被雨水泡得发软，上面沾满了泥和血。
他用力掰开阿蛮因痉挛而僵硬的手指，将药囊夺了过来。少女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低吟，身体蜷缩得更紧。
柳致颤抖着解开药囊粗糙的系绳。一股浓烈苦涩、混杂着泥土和血腥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几样晒干后显得黑乎乎、形态各异的植物根茎和叶片，还有一小块暗红色、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树脂。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左臂地狱般的灼烧感，手指快速而精准地在药囊里翻找。时间紧迫，血腥味会引来更多东西。他需要能吊命、能压制阿蛮体内狂暴生机反噬的东西！
指尖掠过几片干枯的、带着锯齿边缘的宽叶——这是**蛇舌草**，萨鲁曾说过能清淤化毒，但性子太烈，不适合此刻虚不受补的阿蛮。
又掠过几根细长扭曲、带着土腥味的根须——**地筋藤**，续骨生肌的良药，但对内腑的狂暴生机冲突无用。
找到了！
他的手指停在两样东西上。
一样是几片边缘带着细小绒毛、颜色深绿近黑的叶片，散发着一种奇特的、类似薄荷又带着淡淡腥气的味道——**鬼针叶**！萨鲁在篝火旁提过，此物性极阴寒，能强行压制体内过盛的阳火和躁动气血，如同给沸腾的锅炉浇下冰水，效果霸道，但用不好就是剧毒。
另一样，则是一小块不起眼的、灰白色如同风干树皮的块茎，断面能看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红色纹路——**血纹薯**。这是山民在绝境中吊命的宝贝，能强行激发一丝元气，如同给将熄的灯芯注入一滴滚油，短暂续命，代价是燃烧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潜力。
就是它们了！以毒攻毒，饮鸩止渴！
柳致毫不犹豫，用牙齿撕下一小片鬼针叶，又费力地掰下指头大小的一块血纹薯。他将这两样东西塞进嘴里，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咀嚼。鬼针叶苦涩到极致，带着一股刺喉的凉气直冲脑门。血纹薯则如同嚼蜡，但很快，一股微弱却灼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
他俯下身，右臂撑住身体，不让自己的重量压到阿蛮。他伸出沾满泥血和草屑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开了少女紧咬的牙关。然后将嘴里嚼烂混合的、苦涩辛辣的药泥，一点一点、不容拒绝地渡进阿蛮口中！
“唔……”昏迷中的阿蛮本能地抗拒，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柳致死死固定住她的下颌，眼神冰冷如铁，没有丝毫动摇。他的拇指抵住她的喉咙，粗糙的指节带着力量，迫使她做出吞咽的动作。
咕噜。
混合着唾液、血丝和药泥的粘稠液体，艰难地滑过阿蛮的咽喉。
一次，两次……柳致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将嘴里的药泥全部渡了过去。直到确认她咽下最后一点。
他松开手，脱力般瘫倒在阿蛮身边，大口喘息，每一次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眼前金星乱冒。药力在他自己体内也开始发作。鬼针叶的阴寒如同冰针扎进四肢百骸，压制着钥匙碎片带来的灼热侵蚀感，却也让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更加冰冷僵硬。血纹薯那点可怜的暖流，则像投入冰窟的一点火星，转瞬即逝，只带来更深的疲惫和空虚。
他侧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阿蛮的脸。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秒秒流逝，如同钝刀子割肉。
突然！
阿蛮紧锁的眉头猛地一跳！她蜷缩的身体骤然绷直，如同拉满的弓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抽气声！皮肤下那狂暴冲刷的生机，在鬼针叶极寒药力的强行镇压下，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熔岩，瞬间爆发出更激烈的冲突！
嗤嗤！
细密的血珠再次从她毛孔中疯狂渗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泥浆！她的皮肤变得滚烫，又迅速转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如同被寒霜瞬间冻结！冰火两重天的极致痛苦，让她瘦小的身体在泥水中疯狂地弹动、扭曲！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在做着最后的、绝望的挣扎！
柳致的心沉了下去。失败了吗？这虎狼之药，终究还是压垮了她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升起的刹那，阿蛮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那口憋住的气终于冲破阻碍——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撕破了雨幕的死寂！她蜷缩的身体弓起，大口大口地咳出带着草屑和血丝的粘稠液体！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但伴随着这剧烈的咳嗽，她皮肤下那疯狂搏动的青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去！那种让人心悸的、随时会爆体而亡的狂暴生机冲击感，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滚烫的体温和死寂的青灰色在咳嗽中交替，最终定格在一种虚弱的、不正常的潮红上。
咳声渐止。阿蛮的身体软了下来，不再痉挛，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的喘息。她依旧昏迷，但紧咬的牙关松开了，眉头虽然还皱着，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承受无边痛苦的扭曲。
成了！鬼针叶和血纹薯，这虎狼之药组成的砒霜蜜糖，终究在毁灭的边缘，强行压下了那股狂暴的生机洪流！
柳致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躺在冰冷的泥水里，仰面朝天，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上的血污和泥泞。左臂的灼烧啃噬依旧，心脉的抽痛依旧，但至少……暂时……她还活着。
冰冷的雨点砸进他干涩刺痛的眼睛里，视野一片模糊。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试图看清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这视野朦胧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雨幕笼罩的山林边缘，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溃兵笨重的身影。
那东西……很高，很瘦，轮廓模糊地融入雨幕和树影，像一截枯死的、被风雨剥蚀了皮肉的树干。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散发出一种比这冷雨更刺骨的、毫无生机的寒意。
柳致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比面对钥匙碎片侵蚀更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那是什么？！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看清那东西。但透支的身体和左臂地狱般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视野也因雨水和疲惫更加模糊。
等他再凝神望去时，山林边缘，雨幕苍茫，只有被风刮得剧烈摇晃的树影。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枯槁身影，只是剧痛和疲惫交织出的幻觉。
但那股残留的、冰冷死寂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