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光中央，云栖茫然地凝视着…
遗址入口处，沈砚斜倚着断裂的石柱，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体内的神农残魂正在与那《归禾篇》共鸣，每一次金光的闪烁，都在剧烈地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但他没有去看那卷轴，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金光中央那个孤高的身影。
他看见了，在云栖的周身，一幕幕虚影正在悄然浮现，它们不属于神，只属于她自己。
有枯穗谷中，她救活的第一株灵药，正迎风摇曳，散发着微弱而坚定的生命光晕。
有南境焦土上，她亲手培育出的反噬之花，花瓣边缘燃烧着妖异的红莲业火，那是毁灭，亦是新生。
还有春耕大典上，那个老农跪地取种的背影，卑微，却又顶天立地。
这些虚影，远不如农神的记忆那般波澜壮阔，却带着一种生于大地、根植于尘埃的磅礴力量。
沈砚的嘴角勾起一抹虚弱却满足的微笑，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看，你的道，早就比神大了。”
就在此时，一阵沉稳而密集的脚步声从遗址外传来。
青梧领着数十名来自三界各地的耕者代表，踏入了这片神圣禁地。
他们身上没有灵力波动，却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和泥土的芬芳，与此地的神圣威压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没有被排斥。
青梧的目光越过沈砚，直视着金光中的云栖。
她没有言语，只是与身后众人合力，将一物沉重地抬上中央那座残破的石台。
那不是玉简，亦非帛书，而是由三十六片颜色、质地各不相同的土壤压制而成的土笺。
有的来自北境永冻的黑土，有的来自东海之滨的咸壤，有的来自西山之巅的五色土。
每一片土笺之上，都烙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掌纹，那是终日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才能磨砺出的印记。
这便是“万田联书”。
青梧将联书稳稳置于石台，它散发出的厚重土气，竟让那耀眼的金光都为之黯淡了几分。
她抬起头，声音清朗而坚定，响彻整个遗址：“云栖！我们不缺神，千百年来，高高在上的神明已经够多了！我们缺的，是能够自由耕种，而不必担心田地被肆意夺走的自由！”
她伸手指着那卷《归禾篇》，又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朗声道：“请毁卷，立约！从此三界，再无耕主！”
“再无耕主！”
身后的耕者们齐声呐喊，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撼动着遗址，也撼动着那即将成型的神道。
金光中的云栖缓缓睁开眼，她眼中的迷惘与挣扎已经尽数褪去，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收回了覆在卷轴上的手，转身面向那株一直静默守护在她身旁的谢田灵稻。
“你说呢？”她轻声问道，像是在询问一位最亲密的朋友。
谢田灵稻的稻秆无风自动，轻轻摇曳起来。
那饱满的九支稻穗，仿佛听懂了她的心意，竟齐刷刷地缓缓低垂，那姿态，如叩首，亦如告别。
告别旧的神，迎接新的约。
云栖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犹豫。
她捧起那卷让无数生灵梦寐以求的《归禾篇》，一步步走向那座曾用以铸造神犁、此刻仍有残火跳动的古老石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将卷轴缓缓投入了石犁残火之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青铜铸就的卷轴遇火不燃，反而在火焰的舔舐下，开始如蜡一般融化。
它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变成了一股纯粹的液态金流，那里面蕴含着农神最后的神性与权柄。
金流没有四散，而是顺着石炉底部的火脉，汩汩流入地底深处。
大地微微震动，遗址外的万顷良田仿佛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欢欣的嗡鸣。
那股金色的神性洪流，沿着错综复杂的地脉，精准地找到了那三十六处田脉的交汇点，与青梧带来的“万田联书”遥相呼应。
轰然一声，一道无形的契约在天地间猛然缔结，没有文字，没有声音，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耕者的灵魂深处——
耕者无疆，拾穗为证。
在契约生成的那一刻，沈砚感到体内最后一丝属于农神的残魂，如青烟般彻底消散了。
他紧绷了千年的身体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他的身形，开始从脚下变得透明。
他没有惊慌，也未曾恐惧，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望向云栖的背影。
她毁掉了神位，却成就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广阔天地。
他守护的，终究是等到了。
“我守到了……你种出的新天。”
他轻声说道，话音未落，整个身形便彻底崩解，化作了漫天青色的光点。
那些光点并不悲伤，反而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大地上。
每一粒光点落地，便悄无声息地生出了一株嫩绿的新苗，为这片古老的遗址，带来了全新的生机。
云栖走出遗址，外面的天光正好，不烈，不刺，温暖地洒在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新苗的清香。
她蹲下身，从脚边抓起一把温润的泥土，土壤在她掌心，仿佛有了心跳。
她取出了最后一粒白花种，轻轻地按入土中。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
远处，有孩童在田埂上无忧无虑地奔跑，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
田间，有老农扶着犁，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古老农谣，悠然自得。
更遥远的北境，隐约传来了轮耕的钟声，那钟声不再带着催促与律令，而是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与期盼。
一个新的世界，在悄然运转。
忽然，云栖的指尖微微一动。
她感觉到，刚刚种下的那颗白花种子，竟在破土的瞬间，便绽放出了一朵洁白无瑕的花。
那花，竟有九瓣。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每一片晶莹剔透的花瓣上，都清晰地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有含笑凝望的她自己，有化作漫天光雨的沈砚，有目光坚毅的青梧，还有无数她曾救治过、或是曾对她弯腰拾穗的陌生人。
众生之相，皆在一花之中。
云栖望着那朵奇花，许久，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原来我们……从来都不是在种田。”
花映众生，道已无形，而下一个拾穗的人，正在路上。
她凝视着花瓣上那些鲜活的面容，指尖不由自主地，缓缓朝着那片映着沈砚笑意的花瓣，轻轻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