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肃杀笼罩着青州大地。曾经象征富庶的齐鲁平原,如今只剩下焦黑的田埂、断壁残垣的村落,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与铁锈味。济南郡那高大的城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冰冷地注视着城外连绵的营寨——那是刘备的“讨逆”大军。
中军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灌了铅。刘备端坐主位,那张素来以仁厚坚毅着称的面容,此刻被深深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焦虑所覆盖。他身上的“镇东将军”锦袍,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这身荣耀,如今更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关羽侍立左侧,丹凤眼微眯,抚着长髯的手背上青筋隐现,周身散发着冰冷的煞气。张飞则在帐中焦躁地踱步,豹眼圆睁,口中不住地低声咒骂,震得案几上的令箭筒嗡嗡作响。
“大哥!这袁谭小儿,缩头乌龟当得忒也结实!任凭俺老张在城外骂破喉咙,就是不出来决战!耗得俺们粮草一日少过一日!”张飞猛地顿足,声音如同闷雷炸响,“那张合老匹夫守在高城,说是‘策应’,可送来的粮秣还不够塞牙缝!分明是那罗业小贼存心要饿死咱们!”
刘备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剑鞘,发出沉闷的响声。郭嘉的“驱虎吞狼”,戏志才的“锁喉绝户”,正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在他身上应验。青州,这片看似广阔的“海域”,实则是袁谭经营多年的坚固堡垒,更是罗业为他量身定做的绞索。
袁谭据坚城而守,避而不战,就是要耗干他这支本就根基浅薄的孤军。而高城的张合,如同扼住咽喉的铁手,卡死了粮道命脉。他派去邺城求粮的使者,带回的只有尚书台冠冕堂皇的推诿公文和罗业“勉励”他速战速决的口谕。
“翼德,稍安勿躁。”刘备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袁谭深得守城之法,济南城高池深,强攻徒增伤亡。粮秣…再遣人去催,言辞恳切些。” 这话他自己说着都觉无力。回望邺城?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坐实了“无能”之名,更可能被罗业寻机扣上罪名。他已是骑虎难下,被牢牢钉死在这青州的烂泥潭里。
就在这进退维谷、焦头烂额之际,帐外亲兵来报:“启禀主公,营外有人求见,自称许攸,言有破城良策献上!”
“许攸?”刘备眼中精光一闪。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袁绍帐下昔日的重要谋士,不知何故,被袁绍派到了青州协助袁谭?
关羽沉声道:“大哥,此人心性反复,贪利忘义,不可轻信!”
张飞更是嗤之以鼻:“哼!三姓家奴!定是袁谭派来使诈的!”
刘备却抬手止住了兄弟二人。许攸固然是反复小人,但其智谋却是实打实的。眼下困局,任何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都值得一试。他深吸一口气:“请许先生进帐。”
帐帘掀开,一个身形瘦削、穿着半旧文士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正是许攸!他面色有些灰败,眼神却依旧带着惯有的那种倨傲与算计的光芒,只是此刻掩藏了几分落魄。
“败军之将许攸,见过刘使君。”许攸拱手,姿态放得颇低。
“许先生大名,备早有耳闻。”刘备不动声色,“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许攸环视帐内,目光扫过关羽张飞,最后落在刘备脸上,压低声音道:“使君困于坚城之下,粮草不济,后路堪忧,攸此来,特为献上破济南、擒袁谭之计!以解使君燃眉之急!”
刘备心下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哦?计将安出?”
许攸凑近一步,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使君可知,济南城内并非铁板一块!袁谭性情暴虐,苛待部下,尤其对青州旧将韩猛猜忌甚深!攸与韩猛有旧,深知其早已心怀怨望!若使君能暗中联络韩猛,许以高官厚禄,使其为内应…”
“内应?”刘备眉头微蹙,“韩猛乃袁谭心腹大将,驻守西门,岂会轻易反叛?”
“非也!”许攸胸有成竹地摇头,“韩猛此人,勇则勇矣,却贪财好利,更惧袁谭疑心杀之!使君只需密信一封,由攸设法送入城中,陈说利害,再附上…重金!攸敢以性命担保,必能说动韩猛!约定时日,于三更时分,由西门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届时里应外合,济南城唾手可得!袁谭可擒!”
这计策听起来极其诱人!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济南,不仅能解粮草之危,更能一举扭转青州战局!刘备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然而,关羽的警告和许攸过往的劣迹又让他心生警惕。
许攸似乎看穿了刘备的犹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使君明鉴!攸昔日误投奸雄,实乃明珠暗投!今见使君仁义无双,乃真命之主!袁谭暴虐,罗业阴毒,皆非明主!攸愿效死力,助使君成此大功,一雪前耻!若计不成,攸甘愿死于使君刀下!” 他赌咒发誓,情真意切。
看着眼前这位声名狼藉却又智计过人的谋士如此“坦诚”,刘备心中的天平终于倾斜了。巨大的诱惑和现实的绝境,压倒了那丝疑虑。他扶起许攸,沉声道:“先生请起!备愿信先生一次!此计若成,先生便是备平定青州的首功之臣!”
接下来的几日,营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刘备依计而行,一面派心腹携带重金和密信,由许攸安排的特殊渠道秘密送入城中联络韩猛;一面暗中调动最精锐的部队——以关羽本部为核心,辅以张飞亲率的精锐步卒,准备作为入城先锋。为确保万无一失,刘备甚至咬牙挤出了部分存粮,犒赏即将执行任务的将士。
约定的日期到了。夜,浓黑如墨,寒风凛冽。济南城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点灯火,更添几分诡异。刘备亲自督阵,关羽、张飞全身披挂,立于阵前。三更梆子响过,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城头死寂。就在张飞按捺不住要骂娘时,西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绞盘转动声!
“吱嘎…嘎嘎嘎…” 沉重的吊桥,在黑暗中缓缓放了下来!紧接着,城门也发出沉闷的声响,开了一道缝隙!
“成了!”张飞豹眼圆睁,低吼一声,手中丈八蛇矛一挺,“二哥!随俺杀进去!” 他性如烈火,当先就要策马冲出!
“三弟且慢!”关羽一把拉住张飞的缰绳,丹凤眼死死盯着那洞开的城门,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幽冥入口,“情况有异!太静了!” 以他的谨慎和沙场经验,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刘备的心也猛地一沉。按照约定,韩猛应该派人举火为号,同时控制住城门附近,为何此刻城门大开,却不见内应人影,城头也无动静?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犹豫,异变陡生!“轰隆!!!”
“咻咻咻——!!!”
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炸开!那看似洞开的城门内侧,竟是早已堆满了塞门刀车和巨大的擂木!吊桥落下的瞬间,埋伏在门洞两侧和城墙上的袁谭伏兵骤然发难!无数巨大的滚石、燃烧的火油罐如同暴雨般从城头倾泻而下!更有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劲弩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城墙垛口、城楼暗处、甚至从吊桥下方的阴影里攒射而出!目标直指城门前狭窄的区域!
这根本不是什么内应开城!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那放下的吊桥和开启的城门,就是引诱刘备精锐踏入地狱的诱饵!
“不好!中计了!”刘备目眦欲裂,嘶声大吼,“退!快退!”
然而,已经晚了!冲在最前面的张飞部曲瞬间被砸翻、射倒一片!惨叫声、哀嚎声、巨石砸碎骨肉的闷响、火焰吞噬人体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张飞本人仗着武艺超群和铠甲精良,奋力挥舞蛇矛格挡箭矢落石,胯下战马却被一支粗大的弩箭射穿脖颈,悲鸣着将他掀翻在地!无数箭矢和燃烧物向他坠落!
“三弟!”关羽肝胆俱裂!赤兔马如一道红色闪电般冲出,青龙偃月刀舞成一片泼水不进的寒光,拼命格挡射向张飞的致命攻击,同时伸手去捞倒地的张飞。
但伏兵的火力实在太猛、太集中!关羽的坐骑也被射中数箭,发出痛苦的嘶鸣。精锐的士卒在狭窄的地域里成了最好的靶子,成片成片地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护城河畔的土地,尸体堆积如山!
“保护主公!”混乱中,刘备的亲卫统领陈到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用身体死死护住被流矢擦伤手臂的刘备,拼命向后拖拽。
刘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在陷阱中挣扎、死去,心如刀绞!他看到了城头上,袁谭那张狂狷得意、充满嘲讽的嘴脸!更看到了袁谭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许攸!此刻的许攸,哪里还有半分落魄哀求的模样?他正指着城下的惨状,对着袁谭谄媚地笑着,指手画脚!那笑容,充满了刻骨的阴毒和背叛的快意!
“许——攸——!!!”刘备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他硬生生将这口血咽了下去,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那城头焚烧殆尽!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毒计!许攸这反复小人,早已被袁谭收买,或者根本就是袁谭放出的诱饵!所谓的韩猛内应,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目的就是要引他刘备的主力精锐踏入这预设的屠宰场!好狠!好毒!
“撤!全军撤退!”刘备的声音带着血丝,下达了最痛苦的命令。
鸣金声凄厉地响起。残存的士兵丢盔弃甲,互相搀扶着,在箭雨和落石的追击下,如同潮水般狼狈不堪地向大营方向溃退。关羽拼死将受伤的张飞抢了出来,自己也身中数箭。战场上,留下了近两千具精锐的尸体和无法计数的伤员,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