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
江州又下了一场大雪,洒金桥上叫卖的小贩少了。
银铃背着一篓野菜来到上次卖蜂蜜的地方,摆上摊子坐下,搓了搓冻红的手。
斜对面就是桃源居,门口糖葫芦已经卖完了,只余下空荡荡的稻草桩。
她不禁想到上次买走她三罐野蜂蜜的女子,那等样貌,当真少见。
肤若凝脂,手也白白细细的,不像她,手指肿的像萝卜,又粗又红。
正想着,忽然看见桃源居出来两位姑娘,其中一位正是上次的女子。
她换了一身浅蓝绣碎花的长裙,露在外面的手腕挂着一只银镯,脸上依旧遮了面纱,手中握着扫帚仔细清扫门前的雪。
清扫干净后,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一回头,和她对个正着。
两目相对,彼此都愣了下。
银铃匆忙垂下眼睛,免得让对方觉得自己在偷窥。
再抬眼时,桃源居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她双手合拢凑到嘴边吹了一口,热意暖到手心,很快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垂眸看着藤筐的野菜。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卖光。
银铃抵抗着寒意,身子冻得直发抖。
“这些野菜怎么卖?”头顶传来好听的声音,有些耳熟。
银铃抬头,发现竟然又是上回的女子,还有同她一起扫雪的姑娘也来了。
她赶紧站起身。
“您要多少,都要了给您便宜一点,五十个铜板就好了。”
野菜不值几个银钱,这一筐二十多斤的样子。
虽然这么说,银铃不觉得江茉会把所有野菜都买了。
毕竟这种东西都是穷苦人家才买来吃的,别说饭馆儿了,但凡有点闲钱的,也不会买野菜吃。
况且,谁去饭馆儿吃饭,会吃野菜呢?
不料,江茉拍拍鸢尾。
“这些野菜都要了,你回去取银钱,顺便给这位姑娘倒一碗热茶,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坏了身子。”
鸢尾答应下来,带着一筐野菜走了。
不多时,便取来铜板和一碗茶水,在冬日泛着白汽。
银铃捧着碗,手心的热度一下暖进心里,有些热泪盈眶。
花茶清甜。
她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也许会是这辈子她喝过最好的茶了。
银铃见江茉主仆二人已经转身回桃源居,着急得大口喝完,跟着追上去。
“二位姑娘,您的碗……”
鸢尾回头接过碗,见都喝光了,不由震惊。
“你全喝完了?”
那么烫的茶水,一口闷掉,这是有多么口渴?
银铃因为对方嫌她喝的多,脸颊不由发红。
“这个茶太好喝了,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就没忍住……”
鸢尾:“……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看手里的碗,心道算了。
反正已经喝完了。
银铃同二人道了谢,一转头看到门口贴的红纸,上面写了些字,只是她不认识。
她有点好奇,多看了几眼。
江茉见银铃有兴致,想到饭馆缺人手,不由心中一动,上下打量她一番。
“姑娘对招工启示有想法?”
银铃有点不太懂。
“什么启示?这上面是在写招工吗?”
江茉见她神色懵懂,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当下时代,识字的人是及其稀少的,除非读过书。
但读书人都去考科举了,一个个都跟宝贝一样供着,哪里会来她的小饭馆打工?
剩下的普通百姓又看不懂上面的字,难怪她等这么久没有来问的。
还以为是待遇太差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江茉一下就笑起来。
“对,桃源居正在招工,姑娘要不要来试试?”
银铃睁大眼,“我可以吗?”
她住在村子里,平日都是上山砍柴挖野菜,或是洗衣裳做饭打扫,有几个同村小姐妹在镇上找到不错的活儿计,她都要羡慕好久呢。
可这也不是镇上,这可是江州城啊。
“为什么不可以?”江茉反问道。
银铃呆住。
“我听说镇上的活儿计,都很挑人,我怕我做不来。”她小声道。
“我这简单,你会端菜上菜吗?”
银铃:“……会。”
“能听懂食客的话,会端茶倒水吗?”
“……会。”
“会擦桌子会烧火吗?”
“……也会。”
江茉高兴极了。
“那就成了!”
银铃:“?”
“我们这正缺你这样的人才,一个月给你半贯,做工六日可以沐休一日,如何?”
银铃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半贯。”江茉道。
她打听过,这个工钱在江州算是合适的。
想了想,又画了个饼。
“饭馆儿刚开没多久,等以后生意好起来,工钱会更多。”
银铃一下精神起来。
“没问题!我做!”她嗓门嘹亮。
半贯钱啊,日后还会涨钱。
村里在镇上上工的小姐妹工钱都没有这么多,而且都是些洗衣裳的累活儿,饭馆儿这么轻松就有半贯银子!
江茉满意极了,主动牵起她的手,“来来,进来我记一下你的名字和住处。”
银铃跟着走进大堂,来到柜台前,看江茉拿出一张宣纸和毛笔。
“把你的名字和年龄,住处说一下。”
“我叫银铃,今年十五岁,家在安和县玉溪村,家里还有个哥哥。”
江茉拿笔记下来,仔细拟了一张契书。
“这个是上工合同,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在下面按手印。”
考虑到银铃不识字,她加了句,“你可以拿给识字的人看看,看好了再拿给我。”
银铃正有这个顾虑,闻言欣喜应声。
“那我拿回去让哥哥找人看,明日送还给您可好?”
“可以。”
银铃便仔细将契书叠好,带回家去了。
-
银铃攥着契书往玉溪村跑。
推开柴门,哥哥赵铁柱正坐着补衣裳,粗粝的手掌在麻线上来回穿梭。
“哥!”银铃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找到活儿计了!”
赵铁柱抬头看着妹妹鬓角的汗珠,伸手递过粗瓷碗:“先喝口水,慢慢说。”
碗里的凉白开还漂着几片野菊,是今早他去山上打的。
银铃将契书往桌上一摊。
“江州城的桃源居!管饭!每月半贯钱!”她掰着手指头数,“比春桃姐在镇上绣坊挣得还多!”
赵铁柱的手顿住,盯着契书上的毛笔字,喉结滚动:“你识得这些字?”
“江老板说可以拿给识字的人看。”
银铃想起江茉,只觉得那身蓝裙格外亲切,“她人可好了,长得好看,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一看就是个好老板。”
赵铁柱沉默片刻,“半贯钱有些偏多。”
比他在镇上背麻袋辛苦活儿赚的还要多,不怪他怀疑是不是骗人的。
“我知道,可是哥,这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总不能差了吧?咱们寻个读书人瞧上几眼不就知道了?”银铃不想放弃这个好机会。
那可是一月半贯银子呢!
赵铁柱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想了想,“那哥哥陪你去里正家问问。”
里正是识字的,还在学堂教过书,家中儿女都识字。
“好!”银铃迫不及待。
两人收了东西前往里正家,开门的是里正的小女儿翠芳。
“翠芳姐,杨伯伯在家吗?”银铃满脸笑容问。
“我爹出门了,还没回来,你们找他有事吗?”杨翠芳奇怪。
“是这样的,我在江州找了一份活儿计,每月有半两银子的工钱呢,这个契书我和哥哥看不懂,想请杨伯伯帮忙看看,上面写的对不对。”
银铃将契书展开,眉间喜色掩都掩不住。
展到一半,她忽然合上,“我忘了,你说杨伯伯不在,那我们等杨伯伯回来再来吧。”
杨翠芳一听每月半贯银子,心中吃惊。
“我也是识字的,每月半贯银子这也太多了,你莫不是不懂被人骗了?要不你拿给我看看?”
赵铁柱皱眉,“也好,我也是这样想的,每月半贯比我干力气活儿还要多了。”
银铃犹豫着,心中喜色被泼了半盆冷水下去。
她看看那张纸,递给杨翠芳。
杨翠芳接过来,仔细瞧了瞧,半晌没吱声。
“怎么样?”银铃着急问。
“银铃妹妹,你被骗了,这上面写的根本不是半贯银子,上工一月才一百个铜板而已,还不如在家绣几块帕子。”杨翠芳漫不经心道。
银铃僵住。
“被骗了?”她喃喃道。
可是……江老板那么好,又是开饭馆儿的,野蜂蜜二话不说就拿银子买了下来。
怎么会骗她呢?
赵铁柱脸上染上愤怒,“我就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杨翠芳笑了笑,“银铃妹妹年纪小,涉世未深,这次还算好,只是个上工契书,来日万一遇见人贩子,稀里糊涂签了卖身契,可该如何是好?”
赵铁柱惊出一身冷汗,扭头看着自家妹子。
“银铃,往后有什么要卖的,去镇上便是,少往江州城跑,那边太远了。”
银铃抿唇。
“哥哥想多了,若真遇见人贩子,去江州和去镇子又有什么区别?”
她心中失望,始终不愿相信江茉骗了她,可杨翠芳又没有骗她的理由。
“你还不听话?”赵铁柱更生气了。
“我知道了。”银铃赌气说完,扭头就跑了。
赵铁柱对杨翠芳歉意一笑,跟着自家妹子回去了。
杨翠芳又看了眼簪花小楷的上工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