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昼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陆优,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陆优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喉咙滚动了好几下,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地挤出一句:“……医生怎么说?”
程昼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嘲讽,又像是一种无力的认命。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片苍白的天花板,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你来了……也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她终于来看他了?还是……觉得她来了,他就可以安心地……陆优不敢深想下去。
“……”陆优再次语塞。她发现自己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无力。她还能说什么?质问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还是为自己上次那些伤人的气话道歉?在生死面前,那些争执和伤害,似乎都变得渺小,却又因为可能再无弥补的机会而显得格外沉重和令人懊悔。
她默默地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病房里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点滴瓶里液体缓缓滴落的声音,在证明着时间的流逝,以及生命在此刻的脆弱。
他们一个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一个坐着,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千言万语,都淹没在了这片相对无言里。过往的恩爱、争吵、伤害、不舍,与眼前残酷的病魔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两人牢牢困在其中,挣扎不得,解脱不能。
陆优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心里乱成一团麻,那种不知所措的茫然感,比任何一次商业谈判失败或项目受阻,都要让她感到无力和恐慌。
而程昼,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仿佛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包括她的存在。
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最终还是被程昼打破了。他没有看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冰冷的平静:“你走吧。”
陆优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程昼依旧盯着天花板,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去找傅铭渊吧。他不是比我好么?你们……挺合适的。”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自虐般的快意和深深的疲惫,“以后……也别来看我了。没必要。”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陆优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她“霍”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眼泪瞬间决堤,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巨大的委屈、愤怒和被抛弃的痛楚。她看着床上那个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的男人,所有的担忧、无措和刚刚升起的一丝悔意,都被这话激成了尖锐的碎片。
“程昼!你混蛋!”她带着哭腔低吼了一句,再也无法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待下去,转身冲出了病房,与正要进来的商芜撞了个满怀。
商芜看到她满脸的泪水和崩溃的神情,心里一惊,连忙扶住她:“优姐!”
陆优只是用力甩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哭着跑向了走廊尽头,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仓皇。
商芜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走进病房。程昼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紧闭了双眼,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了他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内心。
“你又何必说这种话刺激她?”商芜轻声问道。
程昼没有睁眼,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沙哑:“长痛不如短痛……阿芜,我这样……不能再拖累她了。她值得更好的人,过更好的生活。”
这时,陆让也处理完事情走了过来,看到商芜站在病房门口,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心下明了。他走到商芜身边,低声问:“陆优呢?”
“跑了。”商芜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哭得很厉害。”
陆让眉头紧锁,看向病房里的程昼,眼神复杂。他沉吟片刻,对商芜说:“我去看看她。这里你先照看着。”说完,便朝着陆优离开的方向追去。
陆让在医院门口追上了正要开车离开的陆优。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看着妹妹红肿的双眼和失魂落魄的样子,沉声问:“你现在怎么打算?”
陆优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哥,我心里很乱……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回去想想……”她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程昼那冰冷的话语、苍白的病容,还有自己那未说出口的懊悔和担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逼疯。
陆让看着她这副样子,知道此刻逼问不出什么,只能叹了口气:“好,我送你回去。别开车了,你状态不好。”
安顿好陆优后,陆让返回医院。商芜正站在病房外的走廊窗边,望着楼下花园里零星走动的人影,有些出神。她忍不住在想,自己配合医生演这出“误诊”的戏码,是不是玩得太大了?程昼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激烈和绝望,陆优也被伤得不轻。万一……万一最后弄巧成拙,反而让两人的关系彻底无法挽回怎么办?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不这样下一剂猛药,这两个骄傲又别扭的人,恐怕永远都会陷在互相伤害、猜疑和自以为是的“为你好”里,看不清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程昼在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第一反应是推开陆优,这何尝不是一种深到骨子里的爱?而陆优那崩溃的眼泪和失措,难道仅仅是因为同情吗?
陆让走到她身边,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低声问:“在想什么?”
商芜回过神,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心里一虚,连忙找了个借口:“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她挽住陆让的手臂,轻轻靠着他,“这边我看着就行,你公司还有事,先回去吧。顺便看看玉雾,我有点想她了。”
陆让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确实带着倦容,便点了点头:“好,那我先回去。有事随时打电话。”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又看了一眼病房方向,这才转身离开。
送走陆让,商芜深吸一口气,重新走进了病房。程昼还是那个样子,像是已经放弃了与外界交流。
商芜走到床边,放柔了声音:“程昼,你别想太多。现在医学很发达的,白血病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先放宽心,配合医生做全面检查,也许……也许情况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呢?”她试图给他一些暗示,话语里留有余地,“我听说,有些复杂的病情,初期诊断也可能存在一定的误差,需要更精密的仪器和更权威的专家来确认。我们已经联系了更好的医院和专家,很快就会进行会诊,你先别自己吓自己。”
然而,程昼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绝望和“安排后事”的悲壮情绪里,根本听不进任何带有希望意味的话。他摇了摇头,眼神空洞:“阿芜,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治疗很痛苦,也不一定有用。我不想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无休止的化疗和折磨上……我只想……安安静静地……”
他顿了顿,开始交代后事般地说道:“我名下的一些资产和股份,已经让律师在整理了。一部分给我妈和可可,剩下的……都留给优优。虽然她可能不在乎,但……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有,帮我跟爸和让哥说声对不起,让他们操心了……”
商芜听着他这些话,心里又急又无奈,正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引导,病房门被猛地推开,伴随着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
“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程夫人哭喊着冲了进来,扑到病床边,看着程昼憔悴的样子,眼泪鼻涕一起流,“你要是有什么事,妈可怎么活啊!”
跟在后面的是程昼的妹妹程可可,她也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哥……”
顿时,病房里被程夫人悲恸的哭声和絮絮叨叨的担忧填满,吵得人脑仁疼。程昼闭上眼,眉头紧锁,似乎更加疲惫了。
商芜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实在待不下去了。她对程可可低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找了个借口退出了病房。
站在安静的走廊里,商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却更加纠结了。看着程昼那万念俱灰、一心求退的样子,以及程夫人那肝肠寸断的哭声,她开始严重怀疑自己这个“误诊”计划是否明智。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些失控了。程昼的绝望远超预期,而陆优那边也被伤得不轻。
要不要……现在就告诉程昼真相?告诉他这只是为了逼他和陆优面对真实心意的一场戏?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可是,现在说出来,之前所有的铺垫和刺激岂不是都白费了?程昼会怎么想?会不会更加愤怒?而陆优……如果她知道这是一场戏,会不会觉得被愚弄,反而将程昼推得更远?
商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进退维谷。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内心激烈地天人交战。
说,还是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