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刚爬上脊背,又被掌心一点微温灼散。
张骁的手指几乎嵌入陈青梧冰凉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将她狠狠拽离那已化作赤红炼狱的血池边缘。滚烫的腥风卷着血池沸腾的蒸汽,舔舐着裸露的皮肤,留下灼痛的烙印。身后,穹顶在持续不断的震颤中呻吟,磨盘大的巨石裹挟着千年尘埃,轰然砸落,溅起大蓬滚烫的血水,彻底封死了来时的甬道。唯一的生路,只剩下祭坛边缘那道被狰狞石雕巨蛇盘踞守护的狭窄裂隙,幽深、黑暗,仅容一人勉强侧身挤入。
“走这边!”陆子铭嘶哑的吼声被地动山摇的轰鸣撕扯得破碎。他率先扑到裂隙前,古铜色的罗盘在他颤抖的手中疯狂打转,指针乱颤,仿佛也被这末日景象吓破了胆。他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岩石,试图从罗盘与古籍记忆中榨取出任何一点关于这未知路径的线索,汗水混着石粉,在他紧锁的眉宇间犁出泥泞的沟壑。
前路未卜,后路断绝。毒瘴的余威在肺叶里隐隐灼烧,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三人挤在狭窄的祭坛边缘,脚下是翻腾咆哮的血池,头顶是不断崩塌的穹顶,碎石如雨,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具象,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张骁的目光死死锁住那道缝隙,喉结滚动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裂开细小的血口。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青铜短剑,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依凭。陈青梧靠着他,身体因脱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她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枚从黄金棺椁中取出的墨绿色鳞片。
就在陆子铭几乎要放弃罗盘,准备以身试险的刹那,陈青梧的手猛地一紧,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看!”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微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紧握的拳头上。那枚来自远古蛇神的墨绿色鳞片,原本沉寂如深海玄冰,此刻却在她掌心跳动起微光!并非刺目的明亮,而是幽邃、奇异,如同深海中某种巨大生物缓慢眨动的眼瞳。鳞片表面流转着丝丝缕缕、难以言喻的光华,深邃的墨绿中,仿佛有液态的星辉在内部缓缓游动、汇聚,最终形成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指向性光流,如同被无形的磁力牵引,固执地、坚定地指向那道幽深裂缝的入口!
光流所向,正是裂隙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它……它在指路!”陆子铭的声音陡然拔高,因激动而变了调,脸上混杂着惊骇与绝处逢生的狂喜,连呼吸都忘了,“古卷残篇里提过,神物有灵,遇绝境或可自显生门……这……这就是感应!它感应到了生路!”
张骁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彩,没有丝毫犹豫。“老陆,探路!青梧,鳞片举稳了!”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同时,他反手扯下自己破烂冲锋衣的下摆,嗤啦一声撕成布条,动作快如闪电。“手伸出来!”他低喝一声,不容分说地将布条紧紧缠在陈青梧握着鳞片的手腕上,另一头牢牢系在自己腰间的武装带上,打了一个复杂而坚固的登山结。
陈青梧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在这仅容一人的湿滑裂隙中,一旦失散,便是万劫不复。手腕上粗糙布条的束缚感,此刻却成了最踏实的锚点。她抬头看向张骁,火光映着他沾满血污和石粉的侧脸,线条绷紧如刀削,唯有一双眼睛,在混乱与毁灭的背景里,亮得惊人,传递着无声的承诺。
“抓紧了!”张骁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磐石撞击。他不再看那沸腾的血池和崩塌的穹顶,目光如炬,只锁定前方那道被鳞片微光照亮的狭窄入口。生的希望,此刻就攥在陈青梧的手中,系在两人相连的布条之上。他深吸一口滚烫腥浊的空气,猛地发力,用肩膀顶开裂隙入口几块松动的碎石,率先挤入那未知的、仿佛巨兽喉管般的黑暗缝隙之中。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和岩石腥气的风,瞬间扑面而来。
陈青梧紧随其后,侧身挤入。她高高举起右手,那枚墨绿鳞片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微弱却坚定的灯塔,内部的光流如同有生命的脉搏,持续指向深不见底的前方。微光映亮近在咫尺、湿漉漉的嶙峋石壁,也映亮张骁近在咫尺、紧绷着肌肉的后背轮廓。冰冷的岩壁立刻挤压过来,粗糙的岩石摩擦着肩膀和手臂,寒气透过衣物直刺骨髓。脚下是湿滑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泥泞和苔藓,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
陆子铭最后挤入,几乎是贴着岩壁滑进来的。他收起无用的罗盘,反手抽出随身的合金短棍,警惕地扫视着后方,提防着可能从崩塌地宫方向涌来的危险。缝隙深处吹来的风带着地下暗河特有的阴冷湿气,呜咽着掠过狭窄的空间,如同亡魂的低语。
“光……还在指向前方!”陈青梧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响起,有些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她努力伸直手臂,让鳞片的光芒尽量照得更远一些。那奇异的微光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珍贵,成了维系着三人性命的精神支柱。每一次光流的细微波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跳。
张骁沉默地在前方开路,他的动作带着卸岭力士特有的柔韧与爆发力,在几乎无法转身的狭窄空间里硬生生开拓着道路。他用青铜剑鞘试探前方的落脚点,用手肘和肩膀顶开凸起的石块。每一次用力的呼吸都化作眼前短暂的白雾,又被黑暗迅速吞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腰后布条上传来的细微牵拉,那是陈青梧紧跟在他身后的证明。这微不足道的联结,却是在这绝境深渊中,最坚韧的生命之绳。
不知在黑暗中前进了多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脚下湿滑的泥泞、头顶不断滴落的冰冷水珠、岩壁摩擦皮肤的刺痛,以及身后陆子铭粗重的喘息,提醒着他们还活着,还在移动。突然,前方开路的张骁身形猛地一顿。
“小心!”他低吼一声,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撞出回音。
陈青梧立刻止步,高举鳞片。微光映照下,只见张骁前方的地面陡然向下倾斜,形成一个陡峭湿滑的斜坡,坡度极大,直没入下方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斜坡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滑腻无比的青黑色苔藓,在幽光下反射着冰冷的不祥光泽。一股更强烈、更冰冷的水汽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水生植物腐烂的腥气,从斜坡下方汹涌扑来,寒意刺骨。
“没路了?”陆子铭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一丝绝望的紧绷。
张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剑鞘探了探那滑腻的斜坡,剑鞘几乎是毫无阻力地滑了下去。“不,”他抬起头,脸上沾着泥浆,眼神却异常锐利,“路在下面。这坡通到哪儿不知道,但鳞片的光……”他侧过身,让开一点空间。
陈青梧会意,再次举起手中的鳞片。墨绿色的光华流转,那道微弱却清晰的指向性光流,没有丝毫犹豫或偏移,依旧固执地、笔直地指向下方那深不见底的陡峭斜坡深处!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他们——跳下去!
幽暗的鳞片微光,映照着脚下仿佛通向地狱深渊的滑腻陡坡。那冰冷腥腐的水汽如同实体,缠绕着脚踝,带着令人心悸的未知。身后,地宫崩塌的轰鸣虽已遥远如闷雷,却像死神的鼓点,步步紧逼。
陆子铭凑近斜坡边缘,伸头向下张望,只看到一片吞噬光线的浓稠黑暗。他猛地缩回头,后颈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这下面是什么鬼地方?深不见底!掉下去怕是要粉身碎骨!”
陈青梧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紧紧攥着那枚散发微光的蛇神鳞片。掌心传来的微弱暖意,是这无边黑暗与冰冷中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指引。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空灵:“鳞片不会错。它既然带我们来到这里,下面必然有路,至少……比困死在这石缝里强。”她看向张骁,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然。
张骁没有立刻回答。他蹲在斜坡边缘,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抹开一小片滑腻的青苔,露出下面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岩石。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刺骨。他侧耳倾听,除了呜咽的风声,那深沉的黑暗底部,隐隐传来一种低沉、持续、仿佛万马奔腾的轰鸣——是水!大量的、汹涌流动的水!
“是地下河。”张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也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水声很大,河道应该很深。”他站起身,解开腰间系着陈青梧手腕的布条,动作麻利地将布条另一端缠在自己粗壮的左臂上,再次打上死结,勒紧。“布条不够长,这样更牢靠。”他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陈青梧和陆子铭,“我先下,探底。青梧,鳞片的光,盯紧了!老陆,跟紧青梧!”
话音未落,张骁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捕食前的猎豹,精光四射。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向前一倾,重心压低,整个人便如同贴着冰面滑行的游隼,顺着那覆盖着厚厚青苔的陡峭斜坡,嗖地滑了下去!
“张骁!”陈青梧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惊呼脱口而出。
只见张骁的身影在鳞片微光所能及的边缘处一闪,迅速被下方翻涌的黑暗吞没。只有布条瞬间绷紧,传来巨大的拉扯力,证明着他并未消失。紧接着,下方传来“噗通”一声沉闷的落水声,以及张骁一声带着水汽的短促闷哼。
“到底了!有……水!”张骁的声音从深渊般的黑暗中传来,被水声扭曲,显得有些遥远,却清晰地传递着信息,“水流很急!抓住岩壁!”
绷紧的布条上传来的力道稳定了下来,证明他已经在水流中稳住了身形。陈青梧心中的巨石稍稍落下,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紧迫感攫住。她不再迟疑,学着张骁的样子,侧身坐倒在湿滑的斜坡上,右手高举着鳞片,让那指引方向的光流尽可能照亮身前一小片区域,左手则死死抓住臂膀上连接着张骁的布条。她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陆子铭:“陆老师,快!”
陆子铭一咬牙,也顾不得形象,几乎是半躺半坐地扑到斜坡上,紧紧抓住了陈青梧腰间的武装带。“走!”他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
陈青梧深吸一口气,双腿猛地一蹬岩壁,身体借力,顺着那滑不留手的青苔斜坡急速滑下!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冰冷刺骨的湿风狠狠刮过脸颊,黑暗如同巨兽的胃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唯有掌心鳞片那一点微光,如同暴风雨中灯塔的残焰,顽强地穿透黑暗,指向下方未知的汹涌。手腕和臂膀上布条传来的巨大牵扯力,是连接着张骁的唯一生命线,给予她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抓紧!”下方传来张骁模糊却沉稳的吼声。
下一秒,刺骨的冰冷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衣物,扎进四肢百骸!巨大的冲击力让陈青梧眼前一黑,冰冷腥咸的水流猛地灌入口鼻。她感觉自己被一股狂暴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拖拽、旋转,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唔……!”她拼命闭紧口鼻,右手死死攥着鳞片,左手则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缠绕在臂膀上的布条,那是连接着张骁的唯一支点。冰冷的河水冲击着耳膜,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充斥整个世界,仿佛置身于瀑布底部。慌乱中,她奋力挣扎着想要探出头呼吸,却被一股暗流狠狠按下。
就在肺部空气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的刹那,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从侧前方黑暗中探出,一把抓住了她缠绕布条的手臂!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硬生生将她从狂暴的水流中拽起!
“哗啦——!”
陈青梧的头猛地冲破水面,冰冷的空气涌入火辣辣的肺部,让她剧烈地呛咳起来。眼前水花四溅,张骁沾满水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他半个身子浸在湍急的水流里,双脚死死抵住水下凸起的岩石,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硬生生在激流中为她撑起了一片喘息的空间。
“抓稳我!”张骁的声音盖过水流的咆哮,短促而有力。他一手死死扣住陈青梧的手臂,另一只手紧握着插在岩缝里的青铜短剑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两人在狂暴的暗河中沉浮,每一次浪头打来,都带着要将人彻底吞噬的力量。
“陆……陆老师!”陈青梧喘息未定,猛地想起陆子铭,焦急地回头望去。
只见数米外的水面上,陆子铭像个沉重的包裹,正被激流裹挟着冲来!他显然呛了水,一边疯狂挣扎,一边发出断续的呛咳和惊叫。眼看就要被冲过两人所在的位置,卷入下游更汹涌的黑暗中!
千钧一发!张骁眼中厉色一闪,他猛地将陈青梧往自己身后有岩石依靠的角落一推,低吼一声:“待着!”同时,他抓住布条的手臂肌肉贲张,竟以自身为轴心,借着水流的冲力,将连接着陈青梧臂膀的布条如同长鞭般在头顶急速抡了一个半圆!
“接住!”
随着张骁的暴喝,那被抡圆的布条末端,精准无比地朝着被水流冲过来的陆子铭甩去!
陆子铭在冰冷的激流中绝望扑腾,视野被水花模糊,肺部火烧火燎。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彻底冲走的瞬间,一道模糊的物体带着风声劈开浪花,狠狠抽打在他胸前!剧痛让他瞬间清醒,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他几乎是凭借着动物般的反应,双臂猛地死死抱住了抽来的东西——正是连接着陈青梧和张骁的那根救命布条!
“抓住了!”陆子铭的声音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狂喜和嘶哑。
“拉!”张骁一声令下,和陈青梧同时发力。布条瞬间绷紧如弓弦,三人合力,硬生生对抗着狂暴的水流,将呛水挣扎的陆子铭一点点拽向岩石角落。
当陆子铭终于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块水下凸岩旁,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石头时,他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剧烈喘息、咳嗽,脸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劫后余生的泪水。
短暂的喘息之地。三人挤在冰冷湍急的暗河中,依靠着水下这块不大的岩石勉强稳住身形。陈青梧的右手始终高高举在水面之上,那枚墨绿色的蛇神鳞片,在绝对的黑暗水底,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幽光。光流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透浑浊的水体,坚定不移地指向暗河奔涌的下游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