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期,倏忽已至。
山谷中央,一片空地之上,气氛肃杀。
天山童姥与李秋水各据一侧,分坐于青石之上。
半月不见,二人皆耗费了大量心神,面色都添了几分憔悴,可那双眸子里的战意,却比谷外的烈日更加灼人。
虚竹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僧袍,垂手立于场中。他双掌合十,面容庄重。体内那得自无崖子的七十年北冥真气,经由天山童姥这半月来的梳理与激发,已不再是当初那股不受控制的洪流,举手投足间,已隐然有了一流高手的气象。
他对面,王语嫣仍是一袭白衣,风中飘举,宛若谪仙。她脸上不见半分内力充盈的红光,却也褪去了原先的娇弱。半月的苦练虽未让她内力大进,身形却稳健了许多,气质中更凭空多了一分清冷与凌厉。
“时辰已到。”李秋水声音清冷,“开始吧。”
天山童姥冷哼一声,对着虚竹喝道:“傻和尚,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拆了她一身骨头!”
童姥最讨厌李秋水,自从得知王语嫣是李秋水外孙女,更是连带着把王语嫣也厌恶上了,只不过王语嫣也叶归尘关系不一般,童姥不敢对她怎么样。
虚竹口诵佛号,脸上满是为难之色。
他向前踏出一步,一招【天山六阳掌】中的“阳关三叠”缓缓拍出。
掌势雄浑,卷起地上无数枯叶,形成一道涡流,直扑王语嫣。
可这刚猛无俦的掌力,却在推出之后,硬生生收了七分,只余下三成劲风。
面对这一流高手的一掌,王语嫣竟不闪不避。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就在那温和的掌风将要及身的前一刹那,幽幽开口。
“掌分三叠,劲有九重。你这一掌,气走‘天泉穴’时快了一分,劲力便在‘尺泽穴’处散了。看似刚猛,实则外强中干,后劲散而不凝。”她声音镇静,“若我此刻以内力反震你腕上‘曲池穴’,你这条手臂,便废了。”
虚竹闻言,心中大骇,攻出的掌势下意识地一缓,本就散乱的劲力更是出现了一丝凝滞。
王语嫣说话间,身形已然动了。
她脚下踩着【凌波微步】的玄奥方位,虽无内力支撑那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但步法之精妙,却已臻化境。
虚竹后续掌力接踵而至,她总能在那掌风的缝隙之间,险之又险地避开,衣袂飘飘,不见半分狼狈。
“蠢材!她胡说八道,你便信了么?打她!给我打!”天山童姥在场外气得暴跳如雷。
虚竹被她一喝,定了定神,掌法陡然加快,一招一式,皆是【天山六阳掌】中的精要。一时间,场中掌影纷飞,阳刚之气四溢。
王语嫣在掌影中穿梭,口中却未停下:“【天山六阳掌】讲求阳气流转,生生不息。姥姥教你的,是催发阳气的法门,却非调和阳气的正道。此乃速成之法,犹如饮鸩止渴。你此刻掌力愈强,日后反噬便愈烈。这已非佛门武学,而是魔道功夫了。”
这番话,不只是说给虚竹听的。
天山童姥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厉声尖叫:“小贱人,你懂什么!我逍遥派的武功,也是你配评头论足的?”
“我虽不懂,却也看过几本书。”王语嫣避开一掌,继续道,“这一招‘雪花六出’,本应有六道暗劲,分袭敌人周身六处大穴,虚实变幻,令人防不胜防。你却只会合六为一,徒具其形,威力虽增,精妙尽失。当年华山派的‘混元掌’便有类似法门,人家讲究的是‘意在掌先,劲力后发’,你却是‘力在掌先,意念不存’,早已本末倒置,贻笑大方!”
虚竹被她说得额头见汗,心神大乱。
他本是老实人,又深知王语嫣武学见识之高,听她将自己招式中的错漏之处一一点出,还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便不由自主地信了七八分。
手上出招,更是畏首畏尾,一身武功,连五成都发挥不出来。
他越是慌乱,破绽便越多。
“左肩低了半寸,空门大露。若对手使的是分筋错骨手,你这左臂的关节已被卸下。”
“步法错了!这一步当踏‘离’位,你却踩了‘坎’位,攻势立时便弱了三分。这【凌波微步】的根基在于易经八卦,你连方位都弄不清楚,还谈何进退?”
“错了,全错了!【天山六阳掌】与【北冥真气】本可相辅相成,一为用,一为体。你却只知强催真气,不知调和运转,犹如稚童挥舞巨锤,伤人之前,必先伤己!”
王语嫣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她不再是一个比试者,倒像一个严厉到刻薄的武学宗师,当着众人的面,将天山童姥这半月来的教学成果,批驳得体无完肤。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天山童姥的脸上。
童姥的脸色,已从涨红变为铁青,又从铁青转为煞白。
她浑身发抖,指着场中的虚竹,嘶声喝骂:“废物!饭桶!我教了你半个月,你便练成了这般狗屁东西?忘了她说的,用你救人的掌力打她!打死她!”
可她越是喝骂,虚竹心中便越是惶恐。
他只觉自己的一招一式,尽数都是破绽,处处都是错漏,哪里还敢全力出手?
另一边,李秋水脸上的神情,却是精彩到了极点。
她起初还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嘲讽,可当王语嫣开口说出第一句评点时,她便怔住了。待到后来,王语嫣将【天山六阳掌】的诸多变化与别派武功相互印证,直指童姥教学之失时,李秋水面纱下的双目,已然闪烁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光芒。
她输了?
不,她没有输!
这丫头,这丫头竟有如此见识!这才是逍遥派该有的传人!
什么内力,什么招式,在这等洞悉武学至理的天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这番点评,比赢了这场比试,更能让天山童姥颜面扫地!
场中激斗仍在继续,却已成了一面倒的“指点”。虚竹满头大汗,掌法愈发散乱,好几次险些自己绊倒自己。
终于,在他一招手忙脚乱的“阳歌天钧”挥出时,王语嫣因连番躲闪,身形已有些迟滞,终是体力不支,被那一道并无准头的掌风边缘扫中。
她闷哼一声,身子如断线风筝飘出数丈,跌落在地。
比试,就此结束。
山谷中,一片死寂。
虚竹赢了。
他看着跌倒在地的王语嫣,又看看自己这双闯下大祸的手,一张脸涨得通红,羞愧地垂下头去,讷讷道:“王……王姑娘,小僧……小僧不是故意的……”
天山童姥赢了。她呆呆地坐在青石上,胸口剧烈起伏,却感觉不到半点喜悦。
那感觉,比输了还难受,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衫,将她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武功,狠狠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李秋水输了。
她却缓缓站起身,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笑声里充满了快意。
王语嫣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虽败,神情却依旧平静。
叶归尘悄悄给了王语嫣一个加油的动作,王语嫣顿时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