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沿着正阳门大街,过正阳门,一直往前走便是各部衙门,六部、太医院等都在,其中钦天监也在。
前朝时期,钦天监还不叫钦天监,名为太史院。陈汉初期,改为太史监,后又改为太史院,随后又改为司天监,三年之后改为钦天监,这名称便一直沿用至今。
要说这钦天监,在国朝初立之时颇受重视。太史院时期,院正乃是正三品,品级形同六部尚书,此时六部尚书也是正三品。
没过多久,太史院更名为司天监,监令正四品;再之后改为钦天监,监正正五品。也就是说其部门一把手从正三品最后成为正五品官员,虽然只是掉了两个品级,但这是从上三品掉到了中三品啊。
钦天监内,监正黄凯正在三层露台饮茶,四下无人,显得安静。不过,不远处的外城倒是热闹非凡,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喧闹声。
黄凯今年快六十岁,但是已经历经三帝,妥妥的三朝元老了!
听着城外的喧闹声,刚举起茶杯的黄凯有些恍惚,时光好似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候,他才进入钦天监不久,此后就被安排去协助修筑外城。
外城是在先帝登基第三十二年开始修筑,当时修筑外城不仅仅是出于防御外敌,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外城人口已经超过了内城人口。
于是在先帝登基后的第三十一年,一位高姓给事中上书建议修建外城,先帝采纳了这个建议。一年后,外城修筑工作开始,十一年之后,外城全部工程结束,原来口字型的北京城成为“凸”字型。
那时候钦天监可谓是一时风光无两,加之那时先帝一心想要永生,对他们钦天监倒是多有侧重。
当时的日子好啊,内监那些掌印见到监正都是客客气气。虽说他们钦天监是外三监之一,但是外三监没人权,权利小不说,所要管辖的事情那是丝毫不敢有差错。
因此内十二监的一把手们能对他们这个外三监的一把手和和气气,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太久,先帝驾崩之后传位于先皇,可是先皇不长命啊。到了现今陛下掌朝,陛下有自己的想法,那些和他唱反调的六部官员都被罢黜了不知道多少。
对于他们这个小小的钦天监,陛下只要不乱来,黄凯就谢天谢地了!
这时候,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脚步,人还不止一个,多人的脚步声在夜晚显得格外明显。
黄凯看向露台入口,没一会儿,冬官杨钧带着一名灵台郎和一名保章正匆匆的赶上来!
“见过监正!”三人向着这位老人行了一礼,礼毕,杨钧快步上前,在老人身前停下,低下身子道:“监正,司天仪发现异常,异常区域位于南方。”
黄凯缓缓的放下茶杯,淡淡的道:“发生何事?”
杨钧知道老人的行事习惯,尽量言简意赅,“两刻钟前,司天仪突然金光大放,有人在晋升过程中不尊王法,强行晋升。今夜当值的灵台郎对此人进行灵台问心,可此人心中并无君父。”
“于是,当值的灵台郎与保章正联手施压,但是最终还是让这人晋升成功了。”
黄凯依旧不急,等杨钧说完,缓缓道:“可知道此人是晋升几品?”
“从凡晋升九品。”杨钧始终保持着躬身的姿态。
“细节可记下了?”
“记下了!”杨钧往后一挥手,他知道这位老人这时候想知道更多细节。在露台入口的灵台郎和保章正立马上前,站在杨钧身侧,这个距离不至于让黄凯听不到,也不至于站到杨钧的前面。
“说说吧!”站在旁边的灵台郎立马躬身,“回监正,两刻钟前,司天仪靠南的位置突然亮起一道金光,起初只是一个小光点,随后变成一个绿豆大小的光点。下官猜测是有人晋升,于是启动灵台问心,下官问此人‘道法’,看他是否忠君,可是此人却回答……”
说到这,这位年轻的灵台郎停顿了一下,似是不知道怎么说,但此时并非能中断的时候,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道:“此人回答,权力应当对权力的来源负责,他认为权力来源的根本是人民,修行也是如此。”
一时间,露台上极为安静,这位灵台郎和身侧的保章正连呼吸都刻意压制,生怕呼吸声大一些从而破坏了这安静的氛围。
“倒是有意思的言论,随后呢?”
黄凯身后的几人这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保章正道:“回监正,下官和廖灵台想要给这无君父之人施压,于是操纵司天仪对此人进行压迫,可是此人最终成功晋升了,这说明此人内心坚定无比!”
露台上再次安静下来,过了片刻,黄凯问身边的杨钧,“上一次司天仪出现金色光芒是什么时候?”
“回监正,据阁库记录显示,上一次出现金色光芒是在二十三年前,此人当时从八品晋升七品,此后此人便再没有在司天仪上出现过。”
杨钧的意思是二十三年前那人八品晋升七品之时出现过金光,但之后没有记录到,要么这人修行没有长进,要么他没有机会继续长进。
“嗯,密切关注吧!”
“是!”杨钧三人拱手施礼,准备退下,正走到露台入口,黄凯突然问道:“南边白莲教的事情如何了?”
准备走出露台的杨钧折返回来,低身道:“一切正按计划进行,最迟明年一月中旬就能结束。”
“嗯,既然明年一月中旬能结束,那明年的四时可要重新修订?”
“下官与其他四位官正近日已经修订过一次,还没来得及呈与监正,下官这就去拿过来!”
黄凯放下手里的茶杯,“不用了,明日再拿过来吧,这件事你们几人多上上心!”
“是!”
杨钧几人走后,露台上就只有黄凯饮茶的声音。
“权力应该对权力的来源负责,修行也是如此,有意思,有意思啊!”
老人看向南边,那里只有无尽的黑暗!
回到钦天监的杨钧瘫软在自己的椅子上,不用摸他都知道后背肯定已经湿了,最后监正说的话,明显是对他们五个官正的训诫。
这钦天监除了监正以及两位监副,下面设置了春、夏、中、秋、冬五官正,官正正六品。他们平时的职责就是负责辅助监正以及两位监副,但其本职工作却是算历法、定四时。
这件事不是一个小事,一国之历法及四时影响着整个国家,而这一切都出自他们之手,所以他们几人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生怕出错。
按照规定,钦天监在每年冬至这天就要呈上明年要用的《大统历》,像是呈现四时的《四季天象录》也需要提前上交,这样是为了礼部能提前印发。
他们监内《大统历》倒是上交了,但是四时却还没有上交,年前肯定是要上交的。
今晚监正最后的话,杨钧明白,这是监正在告诉他们,明年的四时才是他工作的重中之重。至于司天仪的异常,没看监正都不怎么在意!
钦天监观象台,八件大型铜质仪器被陈列在观象台的南、西、北三面,四名天文生正轮流观测天文现象。
而在观象台下方的紫薇殿中,一具更大的、整体是由多层轨道组成的巨大球体铜质仪器充斥着整座大殿,这便是司天仪。
司天仪上偶尔闪过一丝白色的亮光,这些亮光便代表着有人晋升。每一个在王朝晋升的修行者,都必须进行灵台问心,灵台问心过了才能晋升,否则便意味着晋升失败。
这灵台问心更像是对修行者“修行为何”的拷问,如果坚持本心,不违背大的原则,基本都能通过。但如果阳奉阴违,试图对灵台问心说谎,严重的很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可以说,钦天监监管着整个王朝修行的情况,任何修士只要晋升,必会被钦天监知晓。
回到紫薇殿的灵台郎廖汝常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每次去见监正,他都感觉面对了一只洪水猛兽,可分明监正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是他内心里却一点也不敢放松!
保章正曾车别也松了一口气,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放松。
这灵台郎从七品,也只是比一县之尊低半级;而保章正正八品,相当于一县之县丞。就是这样两位放到地方都是一二把手的官员,在面对黄凯这位老人之时,大气都不敢喘。
“既然监正让我们注意监测,那我们做好本职工作就好!”
二人都看出了监正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但是既然监正说了继续监测,那么就代表着他随时都会问询。所以,他们两人不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汝常兄,你说能不能通过司天仪查到那人的身份?”
曾车别进来的时间比廖汝常短,特别是进紫薇殿工作还没几年,在这方面,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向廖汝常请教。
一般在下值之后,他都会请廖汝常喝喝茶,吃吃酒,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成为了好友,当然廖汝常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那些酒水,他常说的是二人颇为投缘。
听到曾车别的话,廖汝常转身看着他,脸色一变,语气严肃道:“你这想法很危险,且不说司天仪做不到,就算是能做到,你这样做也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万一传到监正的耳朵里,咱们都讨不到好!”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话重了,也有可能是不想失去这个颇为豪迈的朋友,廖汝常解释道:“车别兄可知道我们和锦衣卫的区别?这锦衣卫监察百官,同时也监察天下,实际上也就掌握了天下间修行者的资料。”
“特别是在这京城,昨天说的话,可能今天就被收录到了锦衣卫的资料中。不说锦衣卫对天下修行者了如指掌,那也是八九不离十了。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有一项不知道,那就是灵台问心。”
“灵台问心直指修行本心,一个人表面能伪装,但是本心却不能。”
“你想想,如果锦衣卫知道了所有人灵台问心的情况,或者说我钦天监知道了那灵台问心之人的资料,试问这满朝文武谁能容得下锦衣卫和我钦天监,到时候我们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
“所以,对我们而言,我们只需要做好监测工作就行,其他的,最好不要有想法!”
说完,只见曾车别对着他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汝常兄告知,今日要不是汝常兄这番话,恐怕小弟我就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廖汝常连忙扶起他,“车别兄万万不可如此大礼啊,身为同僚,自有告诫之责,何况咱俩还是朋友,我廖汝常总不能见自己的朋友走向深渊吧!”
嘴上说着不用,不必如此,但廖汝常内心里还是高兴的。
相互勉励一番,二人回到自己工作岗位。回到办公位的曾车别还是忍不住想,司天仪究竟能不能查看个人呢?又或者说,司天仪是可以查看的,但是只有监正才能查看,甚至于,只有……
曾车别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他赶紧将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压下去。可刚刚就这一个念头,他的后背就已经湿了一片。
露台上,茶杯里的茶水还冒着热气,但这里却无人。钦天监正堂,监正黄凯突然出现,但是在此当值的官吏们见怪不怪。
“将方才紫薇殿的事情写一封奏疏,我要进宫!”
听到此言的吏员们纷纷行动起来,几息之后,一封奏疏便送到了黄凯的手里,显然紫薇殿发生的事情,在杨钧禀明黄凯之时,就有人前去记录了。
“备车!”
一名吏员匆匆向外走,不多时,钦天监内一辆马车便驶上了东长安街。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将士见到这辆马车甚至不敢上前询问,只能目视着这辆马车远去。
马车沿着街道向北走,首先来到东安门,守门的将士见到是钦天监的马车,例行检查一番之后放行。过了东安门便是紫禁城的东华门,里面就进不去了,除非皇帝召见。
东华门内有值守太监,将奏疏递交给值守太监,黄凯的事情便算是做完了。不过,在值守内监离去之前,黄凯还是忍不住说道:“还请内侍告知内相,这件事究竟如何,还请内相给个章程,下官就在这里等候内相的消息!”
内相,司礼监秉笔太监,这种深夜入宫的折子,一般都会先送到司礼监。然后由掌印、秉笔、随堂等几位司礼监大太监商榷,定义所呈之事的轻重缓急,如果是重要的,则需要叫醒皇帝。
小黄门沿着宫墙一路向北,来到皇城的西北角,这里就是司礼监所在。将奏疏以及黄凯的话转呈上去,小黄门便原地等待。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里头有人出来传信,小黄门这才向着东华门而去。等到小黄门来到东华门外,此时已经过去一个多快两个时辰了。
小黄门恭敬的走到黄凯跟前,“督公说了,这件事由钦天监自行决策。”
黄凯不敢怠慢,向传话的小黄门行了一礼,“下官明白了!”
走出东安门,看着身后这座巍巍皇城,黄凯突然有些瘆得慌。这座皇城里,每天都会产生几个孤魂冤鬼,而那位马督公,想来手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冤魂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厂卫,这位马督公,好大的权势啊!
其实黄凯今晚上这趟本可以不来的,但是他却不得不来。一来确实是出现了异常情况,异常情况需要上报。但是连他都不怎么在意这件事,那位代陛下操持着天下的马督公怎么会在意呢!
二来,他不能给有心之人留下把柄,今夜前来送奏疏,今后再有人提起,他也能挡回去。
在这座京城里住了几十年,他见过太多的龌龊事了。人活得越久,也就越精,而想要在这京城活下去,就必须得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