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蹲在东区那台刚又卡死的切割机前,左手掌心的血还没干。风一吹,皮肉和布条黏在一起的地方裂开一点,血珠顺着指缝往下坠,在齿轮轴凹陷处砸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和昨天铁条旁留下的痕迹连成了一条歪斜的线。
没人说话。大家都看着他,等他开口,或者再蹲一会儿。他没动,只是把右手食指伸进泥灰里蘸了蘸,抹在齿轮边缘。动作熟稔得像是做过几百次,其实只是昨夜无意识留下的习惯。
“试试这个。”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是那个袖口总带着旧伤痕迹的女生。她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递过来时指节绷得发白。纸上写着配方:锈蚀金属粉末、灰土、苔藓,比例精确到克数,还有一行小字:“苔藓比例提高到三成,黏性更强。”
齐墨没接,只低头看那行字。墨迹被汗水晕开了一点,但能看出是守夜时写的,笔画急促,像怕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他忽然想起昨夜自己含着药汤漱口的样子,当时她就在帐篷角落坐着,手里拿着炭笔,在废纸背面画东西。
“你什么时候试的?”他问。
“没试。”她说,“但我记住了你涂泥的位置。三个地方都活了,别的地方还是锈死。”
旁边有老工友哼了一声:“学生娃懂个锤子,工具报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想拿草糊住?”
齐墨没反驳。他站起身,把纸折好塞进衣兜,然后蹲回去,用右手扶住切割机支架,左手按住齿轮盖板,示意她动手。
女生没犹豫。她蹲下,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陶罐,倒出深绿色糊状物,均匀涂抹在齿轮咬合处。动作利落,像是练过很多遍。齐墨看着她的手腕——旧伤没愈,但她发力时手腕稳定得可怕,仿佛疼不是她的。
机器启动的声音比预想中顺畅。不是彻底修复,但至少能转了。一圈人围在旁边,没人鼓掌,但呼吸节奏变了,从压抑的沉闷变成了轻微的起伏。
“北墙阴面的苔藓更多。”她一边调试一边说,“带根采,不容易干。”
齐墨点头。这不是回答谁的问题,而是她在给自己找依据。
西区那边传来动静时,太阳已经偏西。塌方后的水泵残骸还在原地,横梁歪斜,底座裂开一道缝。几个新来的学员围着它转圈,没人敢碰。那个女生走过去,蹲下,用手摸了摸支架上的纹路——正是齐墨昨夜插在地上的那根铁条弯成的。
“能改。”她说。
“改个屁!”一个满脸煤灰的老工友甩手就走,“你当这是积木?昨天差点把人砸死!”
她没抬头,只是把铁条拆下来,放在掌心掂了掂:“它比别的硬,纹路也不一样。不是随便烧出来的。”
齐墨这时才走近。他没说话,直接用右手扶住泵杆,左手搭在她肩上,像教小孩骑车那样站着。女生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组装。她的设计很简单:杠杆原理,人力踩踏,水流靠重力引流。图纸就画在笔记背面,线条干净,标注清晰。
第一股水涌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了手上的活儿。
水流不大,但稳定。不像之前那样靠电机吸,而是靠人踩踏节奏控制。女生站在泵阀旁,脚踝微微颤抖,但她没停下。齐墨依旧扶着杆子,没松手,也没夸一句。
直到水桶装满,她才抬头看他:“你觉得……能撑几天?”
齐墨舔了舔唇边的汗。血味还在,混着灰土的气息。他笑了,不是神经刀式的突兀笑,也不是战斗后的疲惫笑,而是一种很轻、很短的弧度。
“我不知道。”他说。
他指着正在东区清理工具的另外两个女生:“但她们知道。”
人群里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沉默点头。那个老工友站在远处,没走,也没靠近,只是盯着泵体支架看了很久。
材料单递过来时,齐墨直接签了字,交给三人小组。她们接过时,其中一个在“苔藓”项旁加注了一句小字:“北墙阴面更多,带根采”。
没人再说这是瞎搞。
傍晚风大了些,废墟上扬起细灰。齐墨靠在断墙边喝水,左手布条又渗出血来,这次滴在材料单上,晕开一小块暗红。女生接过单子时没擦,只是折好收进怀里。
他闭眼假寐,耳朵听着远处搬石块的脚步声。心跳数到一百下时睁开眼,发现她正蹲在西区泵体旁,用指甲刮掉一处锈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和昨夜他在火堆边哼的一模一样。
齐墨没动,也没提醒她别学自己那些怪习惯。他只是看着她手腕上的旧伤,在夕阳下泛着浅白的光,像一道愈合了很久却始终醒目的印记。
她忽然停下哼唱,转身朝这边望来,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静的确认。
“你真的不疼吗?”她问。
齐墨低头看自己掌心的裂口,血珠正缓缓聚拢,将要滴落。
它悬在那里,像一颗不会落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