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这天,日头毒得像要把地烤化。赵铁柱戴着草帽往高粱坪走,没走几步就汗流浃背,衬衫贴在背上,黏得难受。远远就听见蝉鸣,“知了——知了——”,在高粱叶间滚来滚去,吵得人耳朵发涨。
“赵叔,等等俺!”周丫拎着个竹篮从后面追上来,篮里是刚切的西瓜,用井水镇过,篮沿还挂着水珠。“俺娘说伏天吃西瓜败火,特意多切了几块,给看苗的人分。”她把篮子往石碾盘上一放,西瓜的甜香混着泥土味漫开。
狗蛋扛着根长竹竿,竿头绑着面筋,是来粘蝉的。“这蝉太吵了,粘几只回去喂鸡,”他踮脚往高粱丛里瞅,“你看那棵最高的高粱,叶尖上落着只大的!”竹竿一挑,面筋却没粘住,蝉“扑棱”飞走了,惊得高粱叶“哗哗”响。
李木匠背着个木箱过来,箱子上写着“凉茶”二字,是用祠堂的旧木板钉的。“施工队送的薄荷茶,放凉了喝,”他把箱子放在石碾盘旁,“这箱子能当小桌子,正好切西瓜。”
高粱苗已经长到半人高,叶片宽得像蒲扇,茎秆上的绒毛沾着露水,被太阳一晒,闪着银光。赵铁柱蹲在田埂上,扒开叶片看根——土里的须根缠成一团,抓得紧实,看来是扎稳了。
狗蛋粘不着蝉,蹲在地上抠土玩,手指忽然碰到个硬壳,是只蝉蜕,空的,还保持着爬行的姿势。“这玩意儿能入药!”他把蝉蜕往兜里塞,“俺爷说用它泡水,能治嗓子疼。”
周丫也跟着找,在石碾盘底下发现了一串,足有七八只,都粘在盘底的裂缝里。“像排队呢!”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来,蝉蜕脆得一碰就碎,“这盘底的缝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赵铁柱用小刀撬开裂缝,掏出个铜制的小铃铛,铃铛上锈着绿斑,铃舌早就没了,却还能看出上面刻着“平安”二字。“是挂在酒坊马车上的铃铛,”张大爷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摇着蒲扇,“当年送酒用的马车,车辕上就挂着这玩意儿,叮当响,老远就能听见。”
李木匠用砂纸蹭了蹭铃铛:“这铜料不错,还能响。”他找了段细铁丝当铃舌,轻轻一晃,“叮铃”一声,清脆得很。“挂在高粱坪的木牌上,能吓跑偷高粱的鸟。”
狗蛋拿着铃铛往高粱丛里跑,铃铛声惊起几只麻雀,周丫追在后面喊:“别跑太快,踩坏苗!”两人的笑声混着蝉鸣,在高粱坪上滚来滚去。
陈家媳妇提着篮子来送午饭,是掺了绿豆的米饭,还有腌黄瓜。“巧儿说要来看蝉蜕,”她把篮子递给赵铁柱,“刚在家教她用线把蝉蜕串起来,能当项链玩。”
吃饭时,张大爷忽然指着石碾盘旁的陶片堆:“那底下埋着酒坊的酒曲方子,当年着火时,账房先生把方子裹在油布里藏了进去,不知道还在不在。”
吃完午饭,众人在陶片堆旁挖起来。狗蛋的手快,铁锹刚下去就碰到个硬东西,挖出来一看,是个铁盒子,锈得打不开,盒身还粘着块油布。“肯定是这个!”他用石头砸开锁,里面果然有卷油布,层层裹着,打开一看,是张泛黄的麻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是酒曲方子!”周丫念着上面的字,“大麦三斤,豌豆一斤,艾草半两……还要加山泉水发酵!”
陈家媳妇摸着麻纸,指尖有些发颤:“这字迹,跟俺家传下来的账本上的一样,是太爷爷写的!”她指着纸角的小标记,“这是他记重要方子时才画的,像个小酒壶。”
方子末尾还记着几笔账:“王二麻子 欠酒曲两斤 秋收还”“李秀才 换酒曲 用《农桑书》一本”。“以前还能用书换东西?”狗蛋觉得新鲜,“那本书现在在哪儿?”
“在祠堂的书柜里!”李木匠说,“前几年整理老书时见过,封皮都掉了,里面还夹着片酒曲呢。”他把麻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铁盒,“得找个防潮的地方存着,这可是宝贝。”
往回走时,蝉鸣渐渐歇了,高粱叶在风里轻轻摇,像在说悄悄话。赵铁柱拿着铁盒,忽然觉得这方子就像高粱苗,老辈人撒下的种,现在发了芽,还能接着用。
路过渠边时,看见巧儿在用蝉蜕串项链,周丫在旁边帮忙,阳光透过蝉蜕,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撒了把碎玻璃。“赵叔,你看好看不?”巧儿举着项链笑,铃铛声从高粱坪传来,“叮铃叮铃”的,和蝉鸣不一样,听着踏实。
傍晚,夕阳把高粱坪染成金红色。赵铁柱把铁盒放进祠堂的木柜里,旁边摆着那串蝉蜕项链,巧儿非要让它们做伴。李木匠在“高粱坪”木牌上挂了铜铃铛,风一吹,响声能传到渠边。
周丫把酒曲方子抄了一份,贴在祠堂的墙上,用玻璃框罩着。“这样谁都能看见,”她说,“等高粱熟了,咱就按方子做酒曲,肯定能酿出好酒。”
狗蛋扛着竹竿回来,粘了三只蝉,用线拴着,说要给巧儿当宠物。“明天俺还来粘,”他看着高粱苗,“等它们长到一人高,就能在里面藏猫猫了。”
张大爷坐在石碾盘上,摇着蒲扇哼小曲,是当年酒坊里流行的调子。“当年酿出新酒,就唱这曲子,”他说,“等咱的高粱酒酿成了,也唱,让老辈人听听,手艺没丢。”
陈家媳妇往石碾盘上洒了点水,用布擦着盘面的凹槽:“明天开始,俺就按方子试做酒曲,先用少量的料,成了再教给大家。”
赵铁柱站在祠堂门口,看着天边的晚霞,像打翻的酒坛,红得醉人。高粱坪的蝉鸣又起了,混着铜铃铛的响声,还有渠水的“哗哗”声,像支热闹的曲子。
他知道,等秋天高粱红透,这曲子里还会添上酿酒的香味,添上众人的笑声,就像老辈人留下的方子,看着旧,用起来却新,能让日子酿出甜来。
“明天,”他对着高粱坪的方向说,“得给苗再浇点水。”
风里传来铃铛的回应,“叮铃”一声,像在说:嗯,晓得了。